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李大娘顿觉一阵轻松,一轻松,脑子便清醒了许多。她预感到自己正一步步地迈向阎王殿,一步步越走离人间越远,将再也看不到乡邻们那慈善的眼光,再也听不到儿女那亲切的唤声,再也不能与她睁眼就要“炒猪肚子”的丈夫好赖厮守在一起了。过去,她对丈夫满脑的恼恨,满眼的不舒服,满腹的幽怨,此时全变成了满脑的悔恨,满眼的柔怜,满腹的依恋。她哀其不幸,虽是书香门第,却未得一官半职;她怒其不争,自暴自弃,把一个大富人家只差老婆全输在赌场上。她一想起孩子,更是牵肠挂肚,孩子还小,没出去见过世面,她有许多话要交托。但在临死前能交托什么呢?千思万绪,千方万语,对,拣最要紧的,孩子全靠丈夫带了,她会在阴曹地府里保佑他们的,叫丈夫放心。带着孩子出去讨吃时,千万别忘了带“打狗棍”,否则,孩子会被狗吓坏的。对,还有一条很好的经验,要让孩子传着,如果忘了带打狗棍而遇上恶狗,千万不能逃,要弯腰装做拣石头,“狗怕弯腰”呢!
李大娘此时则有出奇的镇静,正在一件件一桩桩地清理着要紧的话,忽闻前边传来一阵嚷嚷声。她怨恨这声音打断了她非常清晰的思路,她抬起眼露出愤恨的不可饶恕的目光。唉,走在前边的那不是王妈吗?这下可好了,不愁没人转告自己的交托了。看到王妈,在她眼前立刻浮现出离家时小女儿用小指勾着嘴巴,流着长长的唾液,贪婪地望着自己的那截子红头绳的一幕来。对,死了还需要什么打扮?把扎在发鬓上的连同衣兜里的那一截全托王妈交给小女儿。想到这里,她伸手往脑后去解那头绳,可怎么也抬不动手臂。原来她忘记了自己早已被两只铁钳钳着。她紧忙喊:“王妈——”
随着喊声,头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可是,王妈毕竟还是听见了。
王妈和跟在她后面的四个漂亮的宫女满头大汗、神色紧张地向这边跑来,她们找李大娘几乎跑断了腿。王妈一手拉住奶娘,一手用手绢呼哧呼哧地扇着凉风,上气不接下气地结巴着道:“哎呀呀,我们找了大半天,你可被当作贼抓了是不?”又急忙对那两只铁钳陪笑道:“她就是早上刚到的三公主的奶娘,新来乍到,不知水缸镬灶的,请多包涵着点。”铁钳哗地松了,急忙弯腰拱手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急忙返身去了。
李大娘又一次感到了公主奶娘的威力,竟忘了自己还粘着一件湿裤子,回过头去,对着铁钳的背影,又是“呸”地一声,啐了几颗唾沫星儿,又饿又干,那里还有这许多唾沫?
这时,那四位宫女便羞答答地上前向奶娘道万福,吓得她连连倒退了几步,王妈急忙道:“这是娘娘特意给你使唤的。”又转过头对四位宫女吩咐道:“先带奶娘去洗了澡再用饭吧。”王妈早就觑见了李大娘那湿淋淋的下身。
虽然李大娘的肚皮比脸皮要紧几十倍,但宫女不由分说,连拥带拉便向澡塘走去。
进了澡塘,宫女齐动手,七手八脚地帮奶娘脱衣服、扒裤子。这可急坏了奶娘,一双手紧紧拉着裤腰,说什么也不让脱,涨红着脸叫道:“这可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可宫女们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有的早已拿起白浴巾给她擦起上身来,连乳房也擦过来了,臊得李大娘连叫乱骂,急得用脚乱踢她们。这时,一个年龄较大的宫女两眼含着泪,跪着哀求道:“尊奶奶,求你就让我们帮着洗吧,不然……”其他三个也一齐跪下道:“我们会挨揍的。”
李大娘见这般可怜模样,心一软,手一松,稀里糊涂地任让她们擦洗着,心里却无限感慨:“人,真象一块木柴,当它还是块木柴时,谁都会把它乱丢,或塞进灶膛里烧掉,可是,若有人在这木柴上写上‘某某之位’的神牌名时,谁都恭敬它、害怕它了!”
李大娘每根神经都麻木了,与其说她从来享受过这种福气,不如说从未受到过这般折磨和耻辱。她就像一具木偶,任凭她们折腾了一阵后,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走法,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又不知道又到了什么地方。当一股诱人的、已多年没有闻到过的香味直钻她的鼻孔,沁人心扉后,她的胃猛然地随着痉挛起来。这时,她浑身凝结了的血液又开始迅速地涌动着。只见在她的面前放着两张大圆桌,一张摆满素食,堆着象小山似的荤菜,她恨不得将满桌子一口吞进肚皮,但她再也不敢鲁莽,暗暗地记住了要看王妈的脸色行事。这时,王妈等人已在荤菜桌前坐下,李大娘急忙在王妈的对面坐着。王妈看见,也不好说什么,以为吃素人偶尔开一两次戒也无甚干系,于是举筷先往李大娘的碟子里夹了块熊掌,说:“吃,大家都吃,娘娘在等着呢。”李大娘瞧了瞧碟子里的熊掌,啧啧地说:“宫殿里的东西,样样都与我们百姓不同,这样大的狗爪,我们连看也没看见过。”说着,囫囵吞枣地没等别人开筷便到了肠里。众人吃吃地忍住笑,王妈见她饿得慌,又急忙给她夹了两片凤爪,李大娘见这没长肉的“鸡爪”,心里骂道:“该死的接生婆,也欺侮起公主的奶娘来了,有那肥的猪肉,瘦的牛肉省着不让吃,第一块狗爪我忍着吞了,又要让我啃这鸡骨头,我才不那么傻!”于是把碟子往胸前一抽,急嚷道:“别老这样客气了,我自己夹,还是这鸡腿肉好,吃了奶水多。”说着,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只大风腿连骨带肉吞下肚子,王妈看着她“饿鬼抢醮饭”似的,把一只刚送到唇边的龟卵不留神掉到地上,趁人不注意,伸腿轻轻把它踩去,奶娘见了,以为这是大度的表现,于是,为了说明自己也是大户出身的,并非小器之辈,也夹了一只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不以为然地说:“这些雀卵,在我们乡下可多了,要吃,叫小孩爬在树上或墙洞里,掏上几个鸟窝,就够上一大碗。”众宫女听罢,只得用手帕拚命捂住嘴不让笑出声来。
没多时,李大娘就象小狗掉进粪缸里,吃得肚子撑撑的,好象把所有吃进的油汁都化成奶汁似的,那两只乳房更是挺挺地鼓了起来,那关不住的奶汁开始往外渗,胸襟的湿润处慢慢地向四周扩展着。李大娘停下筷子,用手揉了揉乳头,得意地夸道:“我这两只奶,不是我吹牛皮,就连草咽下去也会变成吸不完的奶汁。尽管叫娘娘放心,三公主胃口再大也决不会饿着。”接着是一串响亮的饱嗝。
王妈见她吃饱了,催着宫女替大娘又盟洗一番,领着她见娘娘去。
谁知,三公主妙善的嘴巴一碰到李大娘的奶头,就哇地大哭起来,试了大半天,怎么也不肯吸。
原来,李大娘本不是什么吃素人,只因为丈夫打赌输光了田地房产,穷得揭不开锅,年头一久,便成了百里方圆内有名的“吃苦素”人。
王妈以为奶娘中饭吃荤,所以三公主不肯吃她的奶,心想:“晚饭后,叫她吃素食,等荤奶挤光了,公主总会吃的。”于是说:“大娘先歇着,养养神,过一二天再试试看吧。”
可是,过了几天,连着试了几次,三公主总是不肯吸她的奶,奶娘一接过手,三公主就大哭不止。
娘娘没法,只好辞了奶娘。
金乌飞,玉兔走。转眼间,三妙善到了幼学之年,成了聪明俏丽的小姑娘了。
说也奇怪,自从生了三公主,婆袈竟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妙庄王倒舒舒服服地做了几年安乐王。
这天,妙庄王高高兴兴地替三妙善做罢六岁生日,便将她招呼到跟前道:“世间不是学问便是技艺,你也不算小了,总不能老是围着娘转圈儿,要么跟王妈学女红、刺花缝衣,要么读书习文,你喜欢干什么呢?”
三妙善连想也没想便双手合掌胸前道:“孩儿什么也不想学,请父王赐女儿斋房一间,真经十二部,让女儿吃素斋,读经书,潜心为人为善之道,上可孝敬父母,下可教化百姓,普度生灵。请父王恩准!”
妙庄王听罢,不禁怒火顿起,蹭地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发抖道:“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吃喝不尽,诗书礼易、文略武韬无所不有,你偏要吃什么素,念屁个经,真是个坟场出气!”说着举手就要打将下来。
三妙善不仅是娘娘身上掉下的肉,更是娘娘唯一亲手抱养大的败脚囡,对她有着格外的疼爱,急忙上前擎住夫君的手臂道:“大喜之日不要小怒,孩子之志不可相强,福份自有上天注定,逆水怎比顺水容易?依妾之见,还是顺了她吧!”
妙庄王对娘娘之话,十句便十句听的,只好差太监替小公主寻来了《妙法莲华经》、《般若波罗密心经》、《地藏经》、《金钢经》、《水忏金》、《千佛忏金》、《佛说阿弥陀经》等十二部真经。
从此,三妙善早起晚睡,终日在斋房内敲木鱼读经书,从荷枝折腰到断雁南飞、从寒梅吐蕊到乳燕衔泥,过了一春又一春,过了一冬又一冬,始终如一,从未荒废过一时一刻。
一天深夜,三妙善正做晚课,双目紧闭,念念有词:“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若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静心虔诚的三妙善,竟连此时从斋房梁上飘下两个手持宝剑的蒙面人也毫不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