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人能赚钱,死了的人竟更能赚大钱。
话说三步紧夺宝马不成,留得一条活命,叫人抬着女婿尸骨,灰溜溜地回到县城。一路上怨恨悔恼齐上心头。他怨,他恨,他怨恨女婿平日里泰山长、泰山短,却谁知是个糖霜嘴剃刀心的家伙,靠着自己弄得个芝麻官时,显得蛮殷勤,见了宝贝钱财,就翻脸不认人,竟比别人还要狠,还说什么“女婿抵半子”真见他娘的鬼!要不是被他推下,或许自己这时已骑着宝马,带着家小,不知到啥地方享福去了呢!他怨恨女婿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他悔,悔不该带着女婿一起来,如果这家伙不带来,这宝马还会逃到那里去?不乖乖地听自己调排了吗?唉,真悔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他原以为女婿总是自家人,会帮自己一把忙,谁料是个家贼,家贼难防啊!他恼,虽说对女婿的死总存着几分幸灾乐祸,可是,女婿到底是女儿的丈夫啊,他死了,女儿却怎么办?年纪轻轻的就守寡,还带着那几个孩子,难道今后都得靠自己白赔钱不成?他瞟了死尸一眼,忙用双手掩住脸,再也不敢瞧了,那付样子怕得吓人:两只眼球靠着一根筋吊着,挂在两脸旁,紫黑色的血糊了一面。脑盖子摔碎了,露着黄白色的脑浆,虽摔断了骨头,两只手却仍牢牢地捏着拳头。“这死鬼,到现在还以为拉着宝马呢!”三步紧心里骂了一句。嘴里却干嚎了几声。路人见了,都还以为他心疼得哭干了喉咙!
三步紧一想到女儿今后得让自己白白赔上饭钱的事,心里就象水碓里的轮子,不停地转动开来:得借着死尸,捞他一把。女婿死了,女儿还得让死人养着。
三步紧拿定主意,一回县城,连夜写了奏章,胡说什么仙都令为国取宝捐躯,忠贞可嘉,可怜忠魂飘散,难以超生,请赐千金为忠魂作一道场,以度超生云云。
不日,妙庄王降旨准奏。差人送来千金万银作为抚恤和超生之用。并嘱三妙善为仙都令料理后事。
三步紧接旨后,传令全县乡绅里正,平民百姓,尼姑和尚都得捐银为“父母官”做道场。
号令一下,全县鸡飞狗跳,只一日间,三步紧便金满箱银满笼。别说让女儿吃用一辈子,就是三辈子也化不尽,吃不光了。
三步紧发了死人财,捞了一大把后,草草埋了女婿,什么道场也没做。只叫三妙善为死之魂念了七日七夜的《超生度亡经》。
倒是三妙善诚心诚意地为亡魂念经超生。累得她熬红了眼,坐痛了筋骨,念得唇焦舌干。亏得县太太倒是个贤慧的妇人,披麻戴孝,日夜陪着,时有汤水照应。
却说跛尼姑因为三步紧当时只答应给她三根马尾毛心里忿忿不平。暗里盘算着,等宝马一出来,趁着三步紧不注意,非把它扯个三三九根不可。因此,那天在仙掌岩上紧跟着三步紧,寸步不离。当三步紧跃上马背时,她就急着想去拉马尾毛,可还没等她够着马尾巴,却见三步紧被女婿推下马来。被夺走了宝马,这下子她可急了:要是被他抢走了宝马,就连三根马尾毛也分不到。一急之下,拼着老命去拉他的脚,想把他拉下马来,眼巴巴希望三步紧能夺到宝马,可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仙都令早已成了肉饼,可怜得竟连三根马尾毛也没弄到。早知如此,她不若用去拉脚的力气扯它几根马毛也好。马毛没扯着,一双手倒被抽得肿成了两个大馒头。原以为可以一箭双雕,呼不出宝马,可以难倒三妙善,从妙庄王那里得到宝贝。谁知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他恨仙都令,也恨三步紧。“为什么两人不一起死掉呢?都死了,也许宝马被自己所得。”唉,只好自认倒霉。
她明白,所谓给死人超度,实际上就是给三步紧送银子。因此,她不敢不送,也不敢少送,豁出自己半生的积蓄,全给三步紧送去。这虽象摘了她的心,挖了她的肺。可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必须去一进二,明着西边施舍,暗地东边打劫。她盘算着,屈指一算,今日是三妙善为亡灵念经七天七夜的最后一夜了。她急着等三妙善回来。
三妙善为仙都令的亡魂连着一刻不歇地念了七天七夜的经,早已累得直不起腰。可一回到黄龙院,就被跛脚尼姑叫去了。
“三公主啊,难得你一片善心,念了这么几天的经,本该叫你歇歇。可由不得我作主呀,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龙母娘娘,她对我说,她上次显灵,为我院种了菜,要我院给她的庙宇修建修建,并说,需用的金银必须在今日内筹好,方见我等尼人的虔诚。我象篦子似地篦遍了全院五百尼姑,觉得没有一个能成得这事。想来想去,亏得有三公主在,还是让你走一遭了。”跛尼姑说着,递给三妙善一本写缘薄,一个中饭化斋用的钵头。
三妙善接过薄子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日写千金万银缘,写得多多多益善。
若是少写毫厘钱,请自回宫莫回院。
三妙善看罢,知道这又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一天内,到哪里能写得这多金银;黄龙院附近尽是些穷村贫户,就是拉断他们的手臂,也拉不出半两五星银子。
这可怎么办呢?她看看天,院内树梢,已泼上了太阳的金光,一天给留下的时间已不多。她赶忙端着钵头,念着《劝修功卷》经出去。
当她碰到一个放猪仔的妇人,便施个礼,上前唱道:
“表嫂表嫂修修行,
一窝猪仔一窝银。
猪壮肥多五谷丰,
夫妻过年喜盈盈。”
妇人听了,笑吟吟上前写一钱银子,并说定了等猪仔上市后送来。
当她碰上正在喂鸡的婆婆,便施个礼,上前唱道:
“婆婆在上写个缘,
定把阳寿福禄添。
养鸡鸡能把蛋下,
讨媳媳能增子孙。”
婆婆听了,满脸笑得象朵菊花,忙在上面写了一个鸡蛋钱,并说定了等鸡蛋一卖掉就给送来。
当她碰到在溪边洗衣的姑娘,便施个礼,上前唱道:
“洗衣姑娘把行修,
成天整日乐悠悠。
配夫定是如意郎,
上和下合不用愁。”
姑娘听了,把头一低,羞答答地写一只手镯,悄悄地道,等兑成银子便送来。
当她碰到放牛锄禾,砍柴割草的后生,便施个礼,上前唱道:
“修行修福后生家,
种瓜种豆样样大。
娶妻贤慧窈窕女,
子能富贵囡更佳。”
好后生,听了后,慷慷慨慨地写一担柴的缘。说定了,下市卖了就送来。
当她碰到读书吟诗的老书生,便施个礼,上前唱道:
“之乎者也福寿多,
锦绣文章惊天下。
龙虎榜上早题名,
脱去蓝衫换红袍。”
读书人听罢,摇头称善。提笔一挥,写上一砚之缘。
一路念着经,一路逢人写,不觉日已中天。来到三里街头。
这三里街因西离黄龙院三里,东离仙都县城三里而得名。这里每月逢三逢八日集市,是个好所在地。今日正值十一月十三。街道两旁五花八门,人群磨肩接踵。耍猴弄枪的,变法术卖狗皮膏的,肩扛纸花沿街叫卖的。铁的、木的、竹的、炭的、陶的、鸡鸭鹅、米麦豆,无所不有,无不匆匆。
此时李大娘带着一群孩子,正在烧饼摊前,好说歹求,想讨几个烧饼给儿女们还掉早日许的愿。在人声嘈杂中,忽然传来婉转悠扬银铃般的唱喏声:
“各位施主多修福,
今生买田又竖屋。
修行修福总不亏,
积善积德永不穷。”
李大娘觉得这声音很耳熟,忙拉着孩子,钻过人群,抬头往前一看,忙撇下孩子,惊喜地叫道:“我的囡,怎么到这里写缘来了!”一边叫着,一连把手插到破袋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摸出半个铜钱来,满脸难为情地往三妙善的袋子里一塞道:“奶娘没别的,别厌少,咳——”臊得一双手死命地在破裤子上搓着。
“三公主——”远外传来一男一女年轻人的呼叫声。三妙善朝那声音望去,见兰妹小俩口子肩上扛着竹担麻绳,掰开人群,直往这边跑来。整个街上的人,听她俩这一声叫,一齐侧头转身朝这边望来。
三妙善忙上前念了声弥陀道:“啊,奶娘,兰妹,你们的恩,我是几辈子也还不完了。”
兰妹小俩口笑眯眯,一边擦着汗,一边说自己夫妻俩又埋下了一捆稻杆,决心继续子孙代代传下去,仙都百姓总有一天会得到宝马,大家过上好日子的。说着,俩口子在旁边商量了一下,便从钱袋里把两挑石器换来的钱全写了缘。
赶集的人,听兰妹俩叫三公主,又听李大娘“囡啊囡!”的,早已认识的,只是忙着生意没注意,这时都亲热地叫着,喊着集拢起来,还未认识的,早已耳闻了三妙善的事,趁着这个机会,拼命往人墙里钻。刹时,烙饼的焦了锅,卖米的踢翻了箩,剃头的只剪了半个,没有一个不涌向三妙善。大家你一钱我一两的,拿着写着缘,生怕写迟了就不体面。
三妙善一边低着头写着,一边一一道过谢。光阴弹指,不觉日已西斜,虽然已写了满满一本薄子,但总共不过一千银。
李大娘听了,都惊叫道:“一千银!不得了啦!好,囡,还早着呢!奶娘带你逛逛这三里街,你长在宫城里,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三里街是啥样呢!没看到?这三里街定比你们京都强,前三里,后三里,西三里,东三里,到处是石头,这里的石头都是宝贝一样,大家见了石头象儿子见了娘一样亲呢,不信,你听这里的山歌:
三里弯弯三里街,
石头房子石头墙。
卵石铺路方石阶,
石头儿子石头娘。
没等三妙善答应去不去逛街,李大娘便拉着指点开了,三妙善随着李大娘的指点看去,果见沿街参差排列着用石头筑成的房子,连屋瓦也是用石板盖的。灯是石头凿的,凳子、方圆高低各式桌子,无不是石头打的。
三妙善心里有事,无心再逛,不得不说道:
“奶娘,女儿不能再逛了,看,天色不早了,女儿没写足千金万银的缘呢!”
“什么,写缘也有个额数的?要千金万银?天上会掉的不成?噢,对了,一定又是那个跛脚鬼出得厄难事,她要这多棺材钱,葬得了吗?”
李大娘一听,心里又来了火气。她嘴里骂着,可心里着急开了:“这可怎办呢?唉,你这呆头,怎不早说?早说了,就叫赶集的人都替你出去写,可现在,散市了,那里找人去?”
李大娘真比三妙善还更着急了。她拨腿就往小摊小店里去磨嘴皮,可是,都是些小本生意的,那来这么多余银呢?
眼看红日西沉,虽然三里街上的大小店主又精打细算凑了百来两银子,可仍是不足添添称头。
李大娘没了法儿,又来了牛劲道:“别管它,一不回宫,二不回院,干脆跟着奶娘自在。”
三妙善哪里肯依呢?念着经,又要继续往前走。李大娘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在旁一路陪着。
正走着,见迎面来了个上下缟素丧服的少妇,这少妇听到念经声,忙停止哀泣,闪到路旁打了个万福细声问道:“三公主,这般晚了,还到何处去?”
三妙善听得问声,细一打量,原来是仙都令太太,忙说道:“造化”想安慰她几句,可急性的李大娘忙着替三妙善说了写缘的事。
那太太听了,忙伸过手接过三妙善手中的缘薄,在上面写了千金万银的缘数。
三妙善见了,不安地:“这……”
太太红着眼圈道:“厚蒙公主为我那冤家亡魂念七天七夜的超生经。奴日夜在旁听经惊醒,知世间万物皆空矣。悔知已太晚,自此后什么锦衣玉食,皆视黄土。福祷富贵,过眼云烟,奴只等七七一满,便与儿女回婆家安贫守书;稼穑机杼。本欲将府中所存大部散去,今有幸巧遇公主,又了却奴家一桩心事,所化金银,明早差人送到。”
太太说完,眼圈一红,不禁又悲戚起来。
李大娘见了,也陪着眼泪,忙对太太道:
“人死不能复生,早死迟死还不一样?那个人没有脚伸棺材背的日子?太太不可过于悲伤,看看这对讨人欢喜的孩子,也要宽下心来。”知道太太因满头七从坟头回来,便又道“满二七时,大娘为你作个伴!”大人正说问,太太的两个孩子早已和李大娘的那群孩子混熟了,嘻笑着闹着玩。
“唉,不懂事的孩子!”太太叫拢两个孩子,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