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敦煌69窟中,画有波暗罗丑女变美的故事。波斯匿国王的女儿波暗罗公主,生来其丑无比,但她虔心信佛,变成了绝代佳人。我们以波暗罗的生身比作宗教意识,波暗罗的化身比作敦煌艺术,在宗教意识与敦煌艺术之间,也有一个由丑到美的变化,只是这变化的因果,不是佛的法力,而是人类文化中的美学意识。作为宗教载体的波暗罗,已经是远去的历史现象了,但美丽的波暗罗作为美学形态,却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在一些研究敦煌艺术的论文中,又常把敦煌艺术纳入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是西方再现美学意识的一种形态,不能解释或不能完全解释敦煌的艺术美。段文杰先生在《略论敦煌壁画的风格特点和艺术成就》一文中认为,唐代壁画“创造了中国式的写实风格”,以区别于西方的写(现)实主义。又在《试论敦煌壁画的传神艺术》一文中指出:“这种写实性与浪漫性相结合的创作方法和传神艺术,在唐代壁画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并引用了鲁迅先生(在《汉文学史纲要·文章三美》中)的名言:“通过形美以感目”,“达到意美以感心”,揭示了中国传统美学意识的双重审美机制。
我以为中国和印度等东方民族的美学意识,都是在形美与意美的关系中,建立颇为相通的形意美的美学观。形意美与西方艺术的形象美(包括具象美和抽象美)相比,具有深奥而神秘的特征。形意美并不排斥形象的塑造,只是这形象既不是单一的物象再现(具象),也不是纯粹的数学符号(抽象),而是立意造象,以象尽意,以其独特的意象美与西方的具象美和抽象美,并立于人类文明的东西方。所以说形意美学观,也就是意象美学观。意象美是深奥而又宽泛的,能在不同程度上容纳抽象美和具象美,因此而成为世界艺术发展的趋向。敦煌艺术,正是在中印等国的意象美学意识反复交流中形成和发展的。
二
斯坦因在第二次的中国西亚之行中,于楼兰的废弃寺庙中,发现了一块精美的护壁板,上画长翅膀的安琪儿,因而惊异得不知所措,他断定这是受过西方古典绘画方法训练的罗马人的作品。伯希和也在吐木休克的废墟中,发掘了一尊希腊小佛像,意即犍陀罗早期受希腊艺术影响而塑造的佛像。这种佛像我们可以在印度国立博物馆的画册中看到,其比例、造型、发型、服饰,都具有明显的希腊罗马艺术的痕迹。这些都表明东西方的艺术早有交流,希腊罗马的艺术很早就影响了印度的佛教艺术,必然也波及到中国,但这只是一时的远亲结缘。有学者认为,敦煌绘画(包括壁画和绢本、纸本画)只有少数是大师的手笔,多数是地方画坛中匠师的作品,这些作品主要是传统意识“西方的影响并不是常有的。而是偶尔才能发现的一点儿。”就西亚各民族之间的交流来看,德国人范莱考克在喀刺和卓(高昌)看到壁画上的人像是波斯的摩尼教创始人梅里尼,据说梅里尼本人就是有名的艺术家,可见波斯与中国之间也早有交流。就中国本土而言,还有儒道互补,景教、祆教等民族与宗教美学意识汇集。但敦煌艺术的主体美学意识,是中、印和佛道美学意识的对应、交融和流变。
三
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1世纪,印度佛教规定,不许绘塑佛像。因为在佛家看来,佛是大智大觉的法身,法身是看不见的、无边无限的,凡是能绘塑之像,都是有形有限之象。有像就有限,无像才能无限,所以佛身无像。只能以隐喻的形式,象征无限佛身。孔雀王朝时期就是以具有永恒感的纪念柱、象的慈善、狮的雄猛、牛的神力、马的奔驰,寓意佛身无限。巽伽王朝时期,以塔的宏大和庄严象征佛身;并在塔上浮雕小象,暗示“托胎”,以奔马表示“出家”等。在早期的敦煌石窟中,普遍有中心柱,254窟中壁画上的起舍利塔,大象与雄狮成了佛弟子文殊和普贤菩萨的坐骑。而象、狮、牛、马,早在佛教出现之前,就已经是印度神话中的四神,四神之前则是原始的动物图腾。
从狮、象等的原始图腾、远古神话,到象征佛身和菩萨的坐骑,反映着印度佛教美学意识的源远流长,狮、象等作为无限佛身的象征,也表现着人对自然力的征服。借物寓意,在有限中表现无限,是印度佛教美学意识的基因。
四
唐释法琳《辩证法》卷3自注:“考梁陈齐魏之前,唯以瓠芦盛经,本无天尊形象。”按任子《道论》及杜氏《幽求》云:“道无形质,盖阴阳之精也。”此论出自《老子》中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里的法字,指事物的本根,天、地、人皆本根于道,可见道之为大。又“道之为物,惟恍惟忽,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可见道像之玄。故《老子》有“大象无形”之说。“道无形质”与“大象无形”,都是说道像无形。天、地、人之象,都是可视的有限的小象,而万物本根的道才是无形的大象。于是显示阴阳之精的符号——太极图。就成了道的象征。太极图的核心是阴阳二气化生万物。图像似黑白两鱼追逐,但并非两个鱼形,所以才是蕴含万物的大象——道的意象。在分黑布白中,展示着阴阳对应的时空节律以含概万物。以有限表现无限也是中国道教的美学基因。
佛身无限,意思是无法言状之象,故以狮、象等隐喻象征。道象无形,意思是形似之外取象,以阴阳二气隐喻象征。这是生活在世界屋脊两侧的中印先民远古时代的美学意识的对应,可以说是美学机制的异质同构,形成了敦煌艺术的两个美学意识的源头。印度巽加王朝时中心柱上的狮、象、牛、马,中国汉代太极图中的阴、阳二鱼,都不是自然物象的再现,而是崇高的佛、道之象的象征,所以说,早期的佛、道意象是象征意象,是为敦煌美学意识的历史基因。
五
《般舟三昧经》卷上《品行》中说:“若沙门,白衣所闻西方阿弥陀佛刹,当念彼方佛,不得缺戒……过七日之后见阿弥陀佛。”这就是所谓“坐禅观佛”。但佛身无像,是看不见的,因此天台宗的创始人智凯在回答如何观佛时说:“若欲观佛,当观画佛,观此画佛,不异如来,是观佛。”那么这“不异如来”的佛像,是怎样形成的呢?
公元2世纪,印度的大乘佛教,在犍陀罗,创造了早期的佛像,可算是希腊佛像,人体比例准确和谐,精神状态典雅秀丽。但是犍陀罗的佛教艺术家,为了坐禅观佛而不是坐禅观人,于是又将人体比例压短,服饰体态加粗,塑造了肃穆端庄、雄浑沉着的印度佛像。敦煌的彩塑和壁画等,就是在印度佛教模式的基础上,创造了佛教的意象系列。
道的形象又是如何形成的呢?《五凉三教论》云:“近世道士,取活无方,俗人归信,乃学佛家制作形象,假号天尊,及左右二真人,置之道堂以凭衣食。”又释玄嶷《甄正论》卷上云:“近世吴蜀分疆,宋齐承统,别立天尊,以为教主。”后来天尊又被形象化为老君。晋《抱朴子·杂应篇》云:“但谛念老君真形,老君真形现……思之姓李,名聃,字伯阳。”谛念老君,源于《老子》中的“涤除玄鉴”,“涤除”就是排除尘垢杂念,使头脑纯洁如镜。“鉴”就是观照,“玄”即是道。魏晋时宗炳,以“澄怀味象”,发展了“涤除玄鉴”,“澄怀”即纯净头脑,“味”是超越视觉的美感,“象”比“玄”更了然地显示了道,故我称为澄怀味道。
澄怀味道与坐禅观佛,不同之处是坐禅观佛并非看见了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的本像;而澄怀味道,却看见了并非道教创始人的老子。可是这老君毕竟又不是老子,“身高九尺,黄肤鸟喙,隆鼻,秀眉长五寸,耳长七寸,额有三理,上下彻,足有八卦……左有十二条青龙,右有三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后有七十二玄武,道前十二穷奇,道后三十六辟邪……”这就把中国古代的神话,都纳入了道家的意象系列。
敦煌艺术就是在坐禅观佛与澄怀味道的共鸣中,创造了以佛为中心的菩萨、天王等佛教意象群。在敦煌257窟壁画《须摩提女请佛》的故事中。所描绘的佛教意象:“但见释迦端坐云端,面容庄重慈祥,周身金光四射,左有月神,右有日神,阿难尊者紧随身后,毗沙门天王手持七宝华盖为尊师遮尘,一千二百弟子四面查随,前呼后拥,冉冉而至。”佛教意象系列与前述道教意象系列,其神圣的主体与壮观的随从,不正是相映成辉吗?
坐禅观佛与澄怀味道,体现着佛、道美学意识特有的思维模式。与基督教艺术的思维模式相比: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中,耶酥和他的门徒们于傍晚时在大厅中进晚餐。其空间、时间及人物关系,都是现实生活的直观反映,其思维模式是线型的。而佛、道意象,则是广义生活的复合,其思维模式是网络型的。就像85窟壁画中《鹿母夫人生莲花》的故事,鹿女的生成,是母鹿喝了南窟仙人小便了的泉水受孕而生,并认南窟仙人为父。鹿女成人后,不仅貌美动人,而且足迹所至,步步生莲花。这里仙人、泉水、母鹿、美女、莲花,现实的非现实的形象,合逻辑的不合逻辑的思维,交错融汇,形成从生活到艺术的神奇网络。佛像的思维网络,是中、印等国艺术家世世代代编织的,螺发盘旋、隆鼻通天、双耳垂肩……足下踩莲花,头后有圆光,包溶着从生活到艺术的多层面。圣洁的莲花,辉煌的圆光,在直观上引起无限崇高的联想;双耳垂肩,是印度人带大耳环的现实转化;清秀与丰满的脸形,是中国魏晋时期与盛唐时期的审美要求;而隆鼻通天表明,就在这佛、道的意象思维的网络中,也有希腊、罗马艺术的一条线。但佛、道艺术思维的总体是网络而不是线。
敦煌艺术的佛教形象,就是在网络思维中复合而成的,是为复合意象、复合意象的形成过程,不排除直接观察生活、再现物象,而是寓意于广泛的生活,合成为超越现实的特殊艺术形象,所以称作立意造像,以象尽意。
六
敦煌艺术不仅在塑造佛像系列中交融着道教的美学意识,而且将道教意象与佛教意象重置于一壁。249窟的壁画,是突出的例证,在莲花藻井的四周,东西顶绘有佛教天神阿修罗和摩尼,南北顶却画的是道教之神的西王母与东王公。这四神虽然宗教的国籍不同,但其美学意味却颇为一致。随着西王母东王公进入249窟壁画的,还有老君四周的四位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开明兽(九首人面虎身)、风、雨、雷、电诸神,以及臂生羽毛、腾空奔驰的羽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