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艺术与意象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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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八大山人的“哑”人意象(2)

18世纪的法国画家杜米埃,也可以说是西方的怪象画家,他以幽默、变形的系列作品,来丑化、嘲弄国王和议会,因而他被捕入狱。八大山人深知文字狱之苦,因而使用了隐喻的手法,创造怪象来反对清王朝的统治。宋代徽宗皇帝命画家写生孔雀升墩,指出孔雀升墩时一定先举左脚,可见对孔雀的观察何等精细。今人很多画家,着眼于光彩照人的尾翎,这都是在欣赏孔雀的生态美感。而八大山人却把孔雀的美、丑化为怪,头部夸大了腮,简直象眼镜蛇要喷射毒汁的凶相,腹部生硬简略,特别是尾部丰富多彩的翎子,简化为三,暗合三眼花翎的权贵。并在题诗中作了补充:“……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揭示了附逆者的走狗嘴脸,其寓意是以视觉的语言来讥讽清王朝统治者,八大山人和杜米埃的作品具有同样的社会作用,但意象隐射与具象暴露,却是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美学形态。

八大山人的《鹰蟹图》其意象是暗示作者与清王朝势不两立。居高临下的鹰,俯视着横行的蟹,鹰的眼睛与蟹的双夹(螯)相对持,展现着彼此的不相容,在这幅画中,作者仍以鹰来喻己,以强者的心声喊出了:看尔横行到几时!他所作《芦蟹图》,其芦苇一枝寓意冷落的社会和面临末日,蟹的造型,特别注意前夹的刻画,其中一只蟹左前夹的下夹,一半已经折断了,可见其横行的残忍和可悲。后边的一只蟹,两只前夹互相无聊地咬着,“无可奈何花落去”。这些在真实中寓意的手法,不能完全表达八大山人对清王朝的不满,他又以一系列的作品如《怪石双禽》、《鸟鱼怪石》、《松石图》、《怿松》、《怪石》、《怪鸟》等等,来表现他看来是变了形,失去了稳定感的世界。传统画中,以松树象征长寿,以山石象征着稳定和永恒,可是前述画中的大腹细根的松,倒锥形的石,都呈现着危在旦夕的意象,这些怪石、怪树的怪象,与杜米埃笔下人的怪象,同样都表现着作者的逆反心理。

八大山人的学养与生活是儒与禅(道与佛的化一)。儒学的美学观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其造型标准是庄重典雅,以达到“存劝诫,助人伦的”社会作用,要求“不语怪”。而八大山人却是极口腹耳目之欲,以视觉的形象语怪,教人用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蟹的横行,用鸬鹚一样的眼睛,白眼向着三翎的孔雀。从尊儒悟禅而走向反儒离禅。儒、道、禅的美学观,都是讲顺应无为和出世的,要求在修心养性中,做到顺乎自然,追求世外的和谐,而八大山人却离经叛道,逆反自然,身在世外,却以画来反对当朝的统治。八大山人是亦儒亦禅的,但又是非儒非禅、反儒反禅的。这种逆反行为和逆反心理,使八大山人的画,在总的文化趋于衰落的历史背景下,得到了空前的升腾。

三“冷”中意象

在八大山人的孤鸟怪石中,我们已经领略到冷寂,但冷意最浓的还是他的山水画。

八大山人的山水画与石涛的山水画相比,总的感觉是:石涛的山水画是润含春雨,八大山人的山水画是干裂秋风。石涛为八大山人书写的桃花园记补图,布局饱满,笔韵舒畅,墨色淋漓,确有春雨润泽之意;而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多是章法疏略,笔韵干涩,墨色苍白,颇感秋风袭人。

八大山人的山水画,是以荒山、秃树、独屋、孤桥等,作为经常使用的意象语言,最主要的是秃树荒山。如《花鸟山水册页》之七、之八,树的造型都是以稚拙的用笔,勾出两条极简略的树干,很少分枝或不作分枝,即以勾圈或皴点画出不同的树疤,树与树之间也彼此疏远着。再以极简略的枯笔折带皴和不经意斧劈皴等,画出山石与山势,最后以残淡的墨痕,擦出谐和感,整个画面看不到柔美或滋润,充满着枯涩和冷峻。尽管一些画面上,有亭有屋,有桥有路,但却很少有行人,这就更增加了冷寂感。

八大山人的《山水册页》之十一,四棵秃树下,一页小舟上一位雅人捧读诗书,空阔的画面上清冷萧疏。《山水册页》之一是写春意的,并突出了两人在窗前对棋,画面前景上仅有一棵枯枝发芽的树,山石用淡墨渲染,山头有生机勃勃的苔点,但总的境界是充满清冷的春寒。《山水册页》之七、之八,显然是八大山人借用了米家父子的语言,来表现雨意的,但没有“米点”的湿润浓密,疏疏落落,散发着雨后的冷意。

在一些大幅的山水画屏条中,博大壮阔地展现着八大山人的宏大气度。且四季景色各有情境,充分反映了作者对山川的静察,对四时的领悟,层峦叠幛中闪耀着丰富的时、空节律。但看不见轻、淡、甜、柔,都是冷峻境界的不同显露。

八大山人与石涛,都是明朝的遗同,当明王朝消亡时,石涛只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比起19岁的朱耷,他显然不理解失落之苦。虽然石涛在以后的生活中经历过许多失落,但大自然给了他许多补偿。因而他的山水画中润含着春雨,使精神安然自得。当清帝康熙南巡时,他热情接驾,并画《海晏河清图》颂其仁政,并借刻印来诚心表白为僧臣。与石涛不同,八大山人在人间失落的东西,在大自然中没有得到补偿,所以他的精神终生都是冷峻的。

文艺复兴末期的意大利画家提香和丁托莱托相比,提香是冷静的。18世纪法国画家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相比,安格尔是冷静的。就风景画家而言,英国的康斯泰勃尔和法国的柯罗相比,康斯泰勃尔是冷静的。俄罗斯画家希施金和列维坦相比,希施金是冷静的。同是抽象派画家,康定斯基(1866-1944)与蒙德里安(1872-1944)相比,蒙德里安是冷静的,被称为冷抽象画家。在希施金以前的画家,表现为科学的态度和严格的造型,而蒙德里安的冷抽象,完全是一些直线的方格和原色的填补,成为冷漠的纯粹的形与色的组合,可以说是冷到极点了。但与八大山人冷的境界相比,却是有限的,八大山人艺术中的冷,使人感到的是一个冷的宇宙,同时也是作者冷的风骨。重要的原因是东西方的画家,在空间意识,以及观察空间和表现空间的方法不同,因而在艺术中空间的信息量也就多少有别。

具象艺术面对物质空间,以目测手量,准确地再现到画面上,使人有身临物境之感。抽象艺术是离开物质空间,将点、线、面、色等造型元素,当作音符一样地设计组合,使人感到纯粹视觉的节奏韵律美。具象艺术的空间意识是绝对的三度空间(高、宽、深);抽象艺术的空间意识是相对的四度空间(高、宽、深加时间,在多数情况下,以平面的两度空间,表现时间的节律),而中国画的空间意识,可以自由地运用三度、四度空间的规律,但又不受三度、四度空间的局限,随情随意地表现人的心理空间和意识空间(学养风度的空间),概括地讲为意度空间。

意度空间意识的观点,不排除目测手量,但主要是用意测——意度(动词),或者说是用心测——思量。八大山人的山水画,正是以冷峻的心意去度量自然,再以笔墨学养把物化在意识中的空间转化为画面,这画面就不是物境的再现。而是意境的表达。这意境就是精神度的展现,所以称为意度。三度四度都是有限的,而意度是无限量的,这种以意度量,意度无量的空间意识,是传统意象美学意识的珍贵遗产。

《易传·乾卦》指出:“大明始终,六位时成。”就是说,由太阳运行而决定的时间与上下四方的六位(三度)空间,时间和空间是相对而存在的,这就是我国古代的时空相对论。作为空间艺术的中国书画,学养、功力、情思,都体现在行笔的过程中,空间造型也形成在行笔的过程中,可以说是“用笔始终,书画时成。”西方绘画在印象派之后,才逐渐突破绝对空间的局限,向相对空间发展,最后又走到绝对时间的极端(在抽象派的画面上看不到具体的空间造型,只是抽象的点线运动,故称为绝对时间)。在时间、空间、以及学养、情思、功力与时间空间的关系中,西方画家总是在进行不同形式的分解组合,分解常使复合物简单化,组合又不免有人为痕迹,而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则是把学养情思溶化在一笔一画的时空运行之中,令人在有限的笔墨中感到无限的精神容量,而又自然生成,天衣无缝。

四“空”中意象

八大山人的画面上,传统的意度空间意识,被用于表现作者精神失落后的失空感。其《花鸟册页》之七,一支茁壮菊花的主干,从画面下方的中间,振身而上,充满生机,它本应为硕大而清香的花头,菊花的精灵所在,可是花头不见了,画面一片空悠……作为君子之风的菊花,在风霜中怒放,清香中散布着不畏寒冷的傲骨和浩气。这是文人画约定俗成的意象内含,可是在这幅画上,我们嗅不到清香,却看到了悲壮的残躯,残躯的存在,更增加了画面上的失空感。

古往今来,画中的菊花何止千万,但无头的菊花仅此一幅,一般画中的菊花都以其花色与姿态,给人以美的观赏和在审美的情趣中,领会君子的傲骨。而在这幅画面前,人们在失空中忘记了美的享受,走进了各种不同的悲剧境界,感受到物质失落或精神失落,但这菊的残躯,依然挺立,给人以强烈的悲壮感,一朵小花向上伸展,仍然呈现着不屈的生命力,小花不仅使观赏者的失空心理得到了一点补偿,而且使人们又回到悲壮的美学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