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那张木床,像一个温暖的窝。伯叔及我家年纪太小的孩子,特别是我等女流之辈,理所当然被父母扔进窝里。父母宝贝的男孩儿,到了四五岁,烦!便也被毫不留情扔进“窝”里。
于是,祖母那张大大的破木床,便成了收留“小难民”的处所。小难民被祖母乐呵呵地一双手捧大走人了,还有更小的难民进来,直到最小的长大。
总共算起来,祖母的“窝”里曾经窝居了十七个孙子孙女。
如今想来真是奇了,在自家睡觉,一个个睡不踏实还尽做恶梦。一到这个并不优越的“窝”里,要么没梦,要么尽是美梦。
我在祖母的“窝”里睡了五个年头,和同小我两个月的堂妹。
如果是冬天,吃罢晚饭,祖孙三人便早早地蜷缩在“窝”里了。若是夏天,又夜色尚早,在“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意境里,祖母便领着我和堂妹,在院坝的长石板上慢慢地游走。月光下,祖母的白发,就像一朵圣洁的雪莲。祖母依然摇着那把蒲扇,走走停停,而后习惯地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祖母在若有所思了:星宿亮堂堂,人阳明晃晃。
就在亮堂堂的星宿下面,祖母开始了她的天方夜谭……在祖母的天方夜谭里,回屋,躺在“窝”里。
祖母隔着蚊帐,用嘴或蒲扇“哺--”地一声,将油灯吹灭。若吹不灭,三张翘得夸张的嘴便“一、二、三”同仇敌忾,各自吐出中气最足的一口气。每次,我的“哺--”声才半截,便摇身变成了“哧--”声,我忍不住这种滑稽笑起来了。
月光穿过窗孔钻进来,我们的晚课开始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女儿经,仔细听。清早起,出房门。上灶堂,爱干净。烧茶汤,敬双亲。”(至今,没见相关的可考文字,因此,可能不太准确。
此时的祖母,成了我们的私塾先生。她念上句,我们念下句。“人--之初,性--本善”,我和堂妹乐悠悠摇头晃脑,且故意拖长音调。由于节奏不一致,两个小脑袋冷不防就晃在一块了。“哎哟,苟不教--”“哎哟,上灶堂--”三人顿时笑成一团。破木床,被我们的笑,痉挛得“吱吱嘎嘎”乱叫。高潮处,祖母宣布“睡觉!”我和堂妹在黑暗里捂着嘴笑上一阵,再晃上几晃,直到迷糊。
祖母只是一个荆衩布裙、永远与文字沾不了边的乡村老妪。然而,就在那张破床上,祖母凭着记忆,便将先贤圣哲的教诲传授给了她的子孙。记得忘情之时,祖母还会在床下孩童般跳起儿时欢乐的舞蹈。那一刻,我被记忆久远却依然新鲜的力所深深地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