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在这悠长的岁月中,自己忙着扮演人师、人妻、人母等各种各样的角色,却惟独忘掉了自己也曾作过女儿这个身份。紧张的工作,繁重的家务,复杂的人生,渐淡了的亲情,使自己对母亲那份思念的情感几乎消磨殆尽。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怎样的悲哀和无奈啊。为了尽一份孝道,受心灵的驱使我回到老家祖坞拜谒、扫墓。
去年的农历七月十五,那是个初秋的季节,远山的树木尚未露出斑斓的色彩,一条蜿蜒的山间毛道把我带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去处--那长眠于山中的母亲的墓地。
也许是一种感情的驱使,也许是母亲在冥冥之中的召唤,十好几里路竟在瞬间走完。再穿过一片密林,横过一块玉米地,趟过一条潺潺溪流,便看见一个个没有碑石,更没有墓志铭的土堆了。虽说是祖坟,但本家其他的几个支系已经很少有人光顾,惟独父母的坟茔每年清明节或十五尚有儿孙为之锄草添土,显然与众不同。
兄、侄、夫都在挥刀斩草,我一个人跪在父母芳草萋萋的坟前咀嚼回味那早已逝去的阳光。常年与中西药为伴的母亲终因挡不住“风雨”的袭击而病倒了,父亲不明不白的死更给母亲致命的一击。因肝硬化而腹水的肚子鼓胀得吓人,浮肿的脸上消尽了先前慈爱和善的光芒,痛苦扭曲得整个人面目全非。邻家大娘婶婶们都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妈妈恐怕要不好,做点准备吧!”一家之主的二哥虽只有二十三岁,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全力为母亲住院治疗,还要不时地宽慰我,“别哭,妈妈会好的。”可是每一天早晨的太阳都崭新,而妈妈的病却依旧。望着妈妈在弥留之际那早已不能开启的嘴唇时泛起痛苦的痉挛和那干涸的眼里涌出的混浊的泪,我明白妈妈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这个尚需扶持的孩子。我不禁伏在她的身上贴着她的脸,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大哥说:“眼泪掉在妈妈身上不好”,便把我赶了出去。我只好伫立在风中面对那些模糊不清的景物失声痛哭……噙着泪水,望着母亲坟头黄白的小花,心想花落花会再开,可是妈妈再也不回来。妈妈短暂的一生,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普通家庭妇女,以她的仁慈、善良、敦厚,在邻里街坊中有口皆碑。小时候我们住平房,一趟房七八家的钥匙几乎都放在妈妈手里。天阴了,妈妈为张家垛好煤坯,下雨了,为李家收起晒的被褥,又忙着为佟家收拾洗的衣服,甚至发现衣服上缺的扣子都要给缝上。隔壁家的孩子放学,妈妈为他们热好午饭,然后还要领到自己家来照顾他们学习。谁家的客人来了,妈妈主动让到我家,还要尽可能地做顿好饭招待……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我问苍天和大地。
“世人尽从忙里老”,弹指间我也是年届50的人了。面对母亲的坟墓,默默祈求母亲对我这个久违之女的宽容和饶恕。我和侄儿把孝敬老人的供果一字摆开,丈夫虔诚地把一束鲜花供奉在坟头,顿时给这寂寞的墓地平添了几分亮丽的生气。于是我们便跪在坟前磕头礼拜焚烧纸钱。二哥轻声慢语地述说:“爸爸、妈妈,你的亲人来看你们来了……”我抑制不住决堤般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皈依宗教也不信奉神灵,但此时我却多渴望有所谓的灵魂,多么希望在经过一番心悸之后能与母亲邂逅,一睹母亲别后的情景。熊熊燃烧的火焰连同那飘飞的纸灰带着我的思绪升腾,啊,母亲,我的生命之歌是微弱的,我的第一声啼哭是在千呼万唤以后才发出来的,是父母的厚爱和兄姐们的呐喊助威,才使我这个先天不足后天发育不良的低能儿在人生的跑道上姗姗前行。我不会忘记在饥馑的荒年,妈妈那样仔细地一个也不放过把作药引的红枣挑出来给我吃。我不会忘记每年五月节妈妈为我扎制的小猴、小人、小笤帚,还有那系在手腕上的五彩线,我更忘不了妈妈用那根骨头纺锤为我们纺麻绳做布鞋的情景。
望着母亲的坟墓,我心想,人死了或上天堂或下地狱,以善为本的妈妈肯定会到极乐世界去过那“茅屋不漏、布衣常穿、樽不乏酒、炊不断烟”的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亲爱的妈妈,您躺在这里,艳阳把温暖的光照射过来,在野花与绿草的簇拥中显得多么的宁静与安详。伴随着滚滚热泪,我倾吐着积三十几年于心中的缅怀与思念,痛哉快哉。当我珍藏着您给我的爱与您挥泪告别时,吹来阵阵山风,送来缕缕幽香,为我们母女的久别重逢营造了特殊的氛围,安息吧,母亲!在这块被大清祖宗雨露恩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