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庐隐作品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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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穴中人

这几天北风不住的吹,树枝上的枯叶一齐落了下来,堆满地上,随着风不住的旋转,同时又发出花花的响声来;台阶下面才泼的洗脸水已经结成薄冰了。我站在门口,身上直冷得发战,因急忙跑到屋里,关上门,坐在火光熊熊的火炉边,渐渐暖过气来。

忽从冷风里,送进一种极悲惨的哀呼声,在那忽断忽续的抖战声里,充满冷和饿的苦恼,不用说一定是乞儿的叫化声了。

在这个时候,我竟忘了我是坐在火炉边,我忽想到那可怜的穴中人。

有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我同一个朋友在先农坛公园的荒原上散步,天上布满了浅红的彩霞,淡黄色的斜阳,罩在松柏梢上,闪闪放光;西南边有两个牧羊人,赶着二三十只羊在那里啃青。牧羊人身上反穿着羊皮,嘴里哼着曲子,含笑的望着那洁白柔驯的羊群,真好像一副极美丽的图画呢。我们一边谈着,慢慢的沿着马路走去。

远远忽看见一个土穴,穴里仿佛有一件东西在那里蠕动,我的朋友惊得叫道:“呀!那是什么!”我随着他手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干皱而枯黄的脸面,从土穴里露了出来。那脸上只有两只细缝,红涩的眼睛,不住的开合着,眼球微微的转动,表示他还活着;不然,真要疑心那是一具僵尸呢。

我们仗着胆子,走到土穴边上,只见那土穴差不多有一丈多宽,是个椭圆形的,大约也有四五尺深,靠北边挖成一个瓢的样子,在下面用落叶铺成一个床铺,一个老乞丐伏在那里用碎砖砌起一个小灶;放一把落叶和几根小枯枝,点起火来,上面有一个缺口的洋铁罐,里面盛着半罐子灰色的稀粥。

我的朋友便问他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老乞丐叹了一声,接着露出苦笑的样子道:“口哀!你看我像干什么的?”

我的朋友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很难过,才知道自己把话说错了,好像有意奚落他似的,别的话说不下去了,慢慢从衣袋里掏出十个铜元来递给那乞丐道:“你先买几个窝头吃吃吧!”

那乞丐接了铜元,脸上露出悲惨的苦笑道:“你们真是好人呵!”

我因问他家里还有人吗?现在多大年纪了。

他放下手里的树枝,坐在那落叶铺着的土床上一边喘着,一边用力的说道:“我十六岁上父母已经都死了,我是保定府南一百二十里的某村的人,起先替人作作长工,现在年纪老了作不动了,……吃的东西又贵,怎么样呢?……我已经七十六岁了,……口哀!

死不了吗,有什么法子呢?”

我们怔怔的站在土穴边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真是不舒服极了,鼻子一阵阵觉着辛辣,眼泪直在眼胞里头打转身,由不得又给了他几个铜元,他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我们这种傻子,他也不去烧那稀粥了,只是对我们望着。

我们看见他眼皮不住的开合,在那干皱的眼皮上仿佛已被泪液沾湿了。后来他又叹道:“人到老了,又没儿没女,真是没有活头,口哀!他偏死不了吗!……只能忍着吧,碰见善心的老爷太太们周济点粥饭慢慢的挨着……口哀?有什么法子呢……唉!现在年头不好,要饭也不好要……什么都是艰难呵!”

这时天上的彩霞渐渐淡退了。蓝色的天变成灰色。冷风更吹得起劲。那土床上的落叶不住的旋转。土穴上边的浮土,顺着风势飞动,好像一层黄色的纱缦遮着那老乞儿的土穴。我们不忍再看下去,再听下去了,无精打彩的离开土穴沿着马路往回走,碰见一辆汽车从城南游艺园那边开来,里边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身上穿着蓝色花缎的袍子,元青缎的马褂,女的打扮得更华丽了,珠钻的宝光,由那汽车的灯光上反映来,我们好像从梦里惊醒的,原来这就是人间?

我们回来以后,天气是更加倍的冷了,前夜刮了一夜的狂风,我们住的瓦屋仿佛都有些震动了。我半夜从梦里醒来,不由得想到那个穴中人,——那瓢形似的土盖,若果被风吹了下来,那么一切都完了。他生时住的土穴便成了他死时的坟墓,并且酬了他想死的心愿。

我正在猜想那穴中人的结果的时候,不知不觉,又转了一念。

我常听见人家说,“好死不如歹活着。”那土穴中的老乞儿若果不幸被浮土活埋了,在他离开人间的时候,他不仍是舍不得吗?唉!

落叶铺满的土床,碎砖搭的炉灶,身上披的千补百缀的衣服,什么都不称心,真是不想活着呵。但是一口气在,总不能绝望,唉!

黑暗的世界,什么时候才有光明呢?

我那夜醒来后的心情,真是乱极了,我一直想东想西的乱了一夜,直到天亮,我真想立刻再去看看那老乞儿,是活着还是死了。可是我有点不敢去,到了那里他如果死了,我知道他也是因为不能抵抗风和土的压迫而死的;他如果还没有死,那更不忍看了,那土灶或者还有一点火苗,可是怎能抵得过尖利的北风呢!

这时候我身旁的炉火烧得旺极了,我冰冷抖战的心,渐渐温暖了,热极了,同时我的热血也似乎被炉火烧沸了,我便对着北风叫道:“慢慢的吹吧,只要人类肯努力,黑暗的世界不久便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