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大政治家高度评价曾国藩,著作等身的大学问家梁启超也十分推重曾国藩。1917年,梁启超摘抄的《曾文正嘉言钞》,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反响热烈。在序言中,梁启超称曾国藩是中国有史以来不多见的大人物,也是世界不多见的大人物。他说曾国藩并不是超凡绝俗的天才,甚至在当时各种名人中最为“愚钝笨拙”,然而是什么使他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呢?“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期而已。”这大概就是曾国藩成功的原因,也是梁启超佩服曾国藩的地方。虽属一家之言,亦不无代表性。
经世致用,心怀天下,笃信实践,勇于任事,是曾国藩等一般书生的宝贵品格。梁启超特别欣赏曾国藩能看到当时社会的腐败,不跟恶社会跑,不同流合污,而是严格地约束自己,“首先从自己做起,立个标准,扩充下去,渐次声应气求,扩大到一般朋友,久而久之造成一种风气,到时局不可收拾的时候,就只好让他们这般人出来收拾了。所以,曾(国藩)、胡(林翼)、江(忠源)、罗(泽南)一般书呆子,居然被他们做了这伟大的事业。”
以曾国藩为代表,湘军集团的重要人物几乎都是书生。不论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假如曾国藩等一般书生不具备经世致用“修齐治平”的素质和“自拔于流俗”的志向,怎么可能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书生挂帅挽狂澜于既倒呢?怎么可能在湘军打下南京,有人劝曾国藩效仿魏武帝黄袍加身时,他却能挡住皇位的诱惑,迅即裁撤湘军呢?又怎么可能同是书生出身,洪秀全进入南京后迫不及待地过着妻妾成群、荒淫无度的帝王生活,而曾国藩却居官不嗜钱、不纳妾呢?
评价历史人物,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很难定于一尊、限于一时,或囿于一事,更何况是曾国藩这样一位在生前身后都极具争议的人物。晚清政府说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国体,节劲凌霜”,是“勋高柱石”;门人弟子颂扬他“德埒诸葛,功比萧曹,文比韩欧”,是晚清第一中兴名臣。也有人骂他是“独夫”、“民贼”、“汉奸”、“曾剃头”。近年来又有人称他是“中国近代化的发轫者,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湖湘文化的代表人物”等等。总之,褒贬不一,毁誉同在,虽盖棺百余年,也未成定论。改革开放以来,曾国藩研究渐热,各种议论渐多,实在是一种社会进步的气象。
评价历史人物,不能戴有色眼镜。何谓有色眼镜?简单化就是一种常见的有色眼镜。比如,说一个人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味美化,一再拔高;说一个人坏就是绝对的坏,不惜妖魔化,一贬再贬。这种绝对化就是简单化。又比如,凡是敌人否定的我们就肯定,凡是敌人肯定的我们就否定,以政治决定一切。这也是一种简单化。
其实,人无绝对的好坏,不能因人废言,不要以政治决定一切,也不必搞“遵命史学”、“影射史学”。曾国藩是人民领袖和“人民公敌”、政治家和学问家都推重的人物,又怎么能用一言以蔽之,简单地肯定或否定呢?何况人类文化中的精粹,亦即具有普世价值的东西,是不会受政治影响和时空限制的。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对曾国藩的政治评价如何,他的道德文章、诗歌、家书为世人所喜好,是不能否定也否定不了的。曾国藩去世百余年了,人们对他的研究一热再热,他的家书等著作一版再版,就是明证。
所以,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摘掉有色眼镜,广角镜、望远镜、显微镜和长焦镜一起上,对历史人物作全景式、广角度、多层次、近距离的观察,才能得出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实事求是的科学结论。
尘封百年的富厚堂开放了,人们终于可以聚焦侯府,走近曾国藩。当我走出“毅勇侯府”大门时,我思绪的闸门也打开了:藏书、读书、家书、书生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如宅前“帅”旗飘动,荷塘涟漪推开,七峰绵延不绝。
2009年5月
岳衡仰止
在蒙蒙春雨中,来到王夫之的故居湘西草堂。这是我心中的一方圣地。室内的两件生活用品,墙上的两幅对联,门前的两棵植物,让我伫立,盘桓,沉思良久。
简陋的草堂,陈列的雨伞、木屐,当然不可能是三百多年前的原物,但却可以想见王夫之当年物质生活的清苦、风骨的坚韧和思想的灿烂。
那是明清鼎革之际。王夫之满腔悲愤,毅然举起“抗清复明”的旗帜,组织南岳起义。失败后,投奔肇庆,追随南明朝廷抗清,后因弹劾奸臣,身陷大狱。获救后,又到桂林继续抗清,直到南明灭亡。他在遭清廷缉拿搜捕的过程中,循迹石船山下,结庐著书,故人称“船山先生”。
王夫之无力回天,有心著述。后来,清廷赦免他,并邀他出山为官,被他拒绝。从此,无论晴天雨天,出门必打伞,穿木屐,以示与清朝不共戴天。大门上那幅王夫之撰写的楹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正是他这一心迹的表露。
另一幅对联,也是他自撰的:“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则是他隐居草堂,三十年如一日,孜孜矻矻,潜心著述的写照。
作为一位“抗清复明”的斗士,王夫之并非一个只认死理的儒生。晚年,他思想的亮点之一,是他从痛苦和悲愤中,从历史的沉思中,得出了“道莫盛于趋变”的“趋时更新”的思想。在《读通鉴论》中,王夫之清醒地反省说:“夷狄之蹂躏中国,亦非必有固获之心,中国致之耳。”就是说,明朝纯属自取灭亡。他从理论上承认了清朝存在的合理性。认为“势之顺者,即理之当然者矣”。凡是统一了国家,并能较长久地维持下去的政权,不论是靠武力征服的,还是靠阴谋篡弑而来的,也不在乎他姓李还是姓赵,只要顺应了历史潮流,都是合理的、正统的。锋芒直指所谓“正统论”,与时俱进,难能可贵。
王夫之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富于批判精神,在学术上独树一帜,开一代风气之先。就在这座草堂里,他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担当和自信,以重民思想为核心,对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全面系统地进行批判总结,提出“循天下为公”,“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政治观点;他突破“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看到商业在国计民生中的重要作用,主张“止暴而安商”,让一切商贾“任其所往”,以“通天下之货殖”;他继承孙子兵法的军事辩证法,提出“安不忘战”,“天下虽安,忘战必死”的战略思想,说“以战为守”乃“善术”,“以守为战”乃“败道”。他著述宏富,留下88种391卷800多万字的著作,内容涉及政、经、军、文、史、哲诸多方面,而尤以务实、重行的哲学所取得的成就最高,对后世影响最大。王夫之是与顾炎武、黄宗羲齐名的明清三大启蒙思想家之一,被称为“中国的黑格尔”。
湘西草堂,平房青瓦,总共三间。门前一棵老树,树干已经空心,但不知何时几竿翠竹从树洞中穿膛而出,老树空心不死,翠竹绝地常青,成为草堂一绝。更有草堂右侧树林中一株紫藤,据说为王夫之生前所钟爱,为了争取阳光雨露,它奋力向上攀援,仿佛一条巨蟒游走林间,人称“腾龙”,虽经三四百年风雨,仍旧生生不息,岁岁着花。面对这等自然奇观,观者无不惊叹,这不就是屋主精神的象征吗?这就是天人感应,是王夫之精神亦即湖南人精神外在的物象。
翻开近代中国的历史,自王夫之以降,湖南形成以推崇性理哲学、强调经世致用、主张躬行实践为基本特征的湘学士风,开了三次人才群起的生面。第一次是洋务运动时期,以魏源、曾国藩、左宗棠为代表,在全国形成了“无湖南人不成衙门,无湖南人不成军队”的局面。第二次是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时期,以谭嗣同、黄兴、蔡锷、宋教仁为代表,湖南成为全国最有生气的省份。第三次是新文化运动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以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贺龙为代表,湘籍人才辈出,灿若群星。
这是有目共睹世所公认的。难怪陈独秀说:“湖南人底精神是什么?‘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湖南人这种奋斗精神,却不是杨度说大话,确实可以拿历史证明的。二百几十年前底王船山先生,是何等艰苦奋斗的学者!几十年前的曾国藩、罗泽南等一班人,是何等的‘扎硬寨’、‘打死仗’的书生!黄克强历尽艰难,带一旅湖南兵,在汉阳抵挡清军大队人马,蔡松坡带着病亲领子弹不足的两千云南兵和十万袁军打死战,他们是何等坚忍不拔的军人!”
这些民族精英无不受到王夫之思想的影响。曾国藩曾组织传刻《船山遗书》,师承王夫之实学,他征剿太平天国打的就是“保卫名教”的旗帜。谭嗣同自称“私淑船山”,表示要承续王夫之的绪脉。毛泽东青年时代就像牛进菜园,埋头阅读王夫之的著作,贪婪地吸取其思想养分。在来湘西草堂前,我重温过1944年衡阳保卫战的惨烈历史,在与日寇38天的拼杀中,大批三湘子弟血染疆场。我曾专程到夏明翰烈士故居瞻仰,一个出身官宦世家的热血青年,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其就义诗惊天地、泣鬼神。一代一代的湖南人,仰慕王夫之,受湘学士风熏染,爱国忧民,敢为人先,以血性与灵气书写中华民族的悲壮与辉煌。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特定的人群创造了特定的文化,而特定的文化又孕育出特定的人物。湖南是这方面的典型。湖南人的个性,湖湘文化的特色,湖南人的精神特别耀眼。
凭吊先贤,岳衡仰止。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代思想巨子,王夫之无疑是三湘文化的一个源头。走进这栉风沐雨几个世纪的湘西草堂,如同走进一个巨大的气场,让人触摸到历史的脉动,感受到文化的传承。
2010年4月
魅力柳侯
初识柳宗元,缘于学生时背诵唐诗《江雪》,学习《小石潭记》、《捕蛇者说》等课文,但真正感受柳宗元的魅力,还是这回走进柳侯祠。
柳侯祠位于柳州市中心,是一个闹中取静、寻幽休闲的好去处,也是外来参观者的首选景点。看碑廊,观罗池,拜谒衣冠墓,盘桓在我心中的问题是,古往今来,像柳宗元这样具远见卓识又有鲜明独立人格的官宦文人并非唐代有,被修祠建庙者也不限于柳宗元一人,但为什么在柳州,柳宗元千百年来一如既往,特别受人尊崇、爱戴和怀念呢?
郭沫若题柳侯祠诗曰:“柳州旧有柳侯祠,有德于民民祀之。”这应该是基本答案。
柳宗元于唐元和十年(815年)被贬到柳州任刺史,前后四载,留下了勤政、清廉、亲民的口碑。上任伊始,他就从调查研究入手,陆续推出开荒凿井、植柳种柑、解放奴婢、修复孔庙、兴办州学等一系列兴利除弊新政,表现了强烈的革新精神、清廉形象和惠民胸襟。县志称他“以身示范”,“开此邦人文之盛者,断推柳侯”。
正因为如此,柳侯死后第三年,柳州人就建庙纪念他。柳侯的挚友、尚书吏部侍郎韩愈为之撰写《柳州罗池庙碑》,记述柳侯的政绩:“民业有经,公无负租,流浦四归,乐生兴事。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池园洁修,猪牛鸡鸭,肥大蕃息。子严父诏,妇顺夫背,嫁娶葬送,各有条法,出相弟长,入相慈孝……”短短三年,就开创新局面,百姓富裕,社会安定。老百姓因为感谢和敬重柳侯,怕推行不好新政策惹柳侯生气,而自觉地相互提醒:“老少相教语,莫违侯令。”
这是迄今为止,我们所能够看到的关于柳侯治柳的最早最权威的记载。祠内至今保存着韩愈撰文、苏东坡书写的《荔子碑》(又称“三绝碑”),可以为证。据传,柳侯死后,因为清廉,连办后事的花费都是朋友和亲戚凑集的,一年后才将遗体运回山西济州老家安葬。
民心是杆秤,政声身后知。这样政绩卓著而又清廉爱民的官员,身后声名不衰,历久而弥新,似“柳江演漾以清泚兮,鹅山奇秀而嶙峋”,是理所当然的。柳州如今是中外闻名的“石都”,柳州赏石文化的始作俑者,居然也是这位柳侯。一任地方官取得如此多方面的政绩,进而在人民心中耸立起一座不朽的丰碑,柳侯的一生是伟大的,九泉之下的他也应当是欣慰的。
同样是文人为官,书生从政,政绩突出者代不乏人,柳侯的巨大魅力恐怕也与他被贬柳州并以身殉职有关系。
柳侯天资聪慧,少年得志,很快就跻身显要部门,不久提任礼部员外郎,受到朝廷重用,前途无量。但是因为参与王叔文等人的政治改革,针砭时弊,得罪了皇帝和权贵,被贬永州,10年不得还朝,尔后再贬柳州,4年后病死任上,年仅47岁。好人遭殃,英年早逝,令人扼腕痛惜。柳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尽管被贬穷乡僻壤,仍然以民生为重,积极作为,深得百姓拥戴,多么难能可贵!顺境中的成功者固然可敬,逆境中的英雄更具魅力。
柳侯祠内,保存着大量碑刻和相关文献。我在祠内书店选购的《柳侯祠文献汇编》,就收录了唐至清代31篇文章、80首诗歌,其中除5篇为皇帝所颁赐额、追封和评语外,多为历代柳州官员的诗文。诗文无不推崇柳侯,对这位文能“纬地经天”、行能“希圣齐贤”的先辈遭贬谪至死不能还朝,“如明堂之才,朽于溪谷;如千里之马,轭于辇毂”,均深表同情。当然也有人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认为“士不穷,安能有立?侯之穷,以荒裔终,幸也”。认为柳侯在逆境中进入了人生之大境界,成为柳州一千多年来的一个精神偶像,在这个意义上说是幸事,也不无道理。
功德在民,文章在册。柳侯原本就是著名文学家、思想家和诗人,有人这样评价他的文学成就:“惟公之文,驾韩蹴张;雄深雅健,实比子长”。就是说柳侯文章雄厚、深邃、儒雅、健硕,可以与韩愈、张说、司马迁比美。他在柳州期间写下100多篇诗文,“柳州山水因子厚而生色”。柳侯曾致信岳父说:自我被贬官以来,无事就读百家书,古今通览,才稍微得知文章写得好与不好的原因。宋代汪彦章对柳侯素有研究,他说:柳侯的诗文,凡是写得奇异独特的,都是贬官期间所作。“昔人谓文穷而益工,韩昌黎以侯之文学词章必传于后,如今无疑者,盖亦谓此也”。贬谪文化是不是封建社会的一种规律性现象,我没有专门研究,但柳侯在永州、柳州所写的诗文,历来为人们所喜爱却是不争的事实,柳侯的人格魅力部分来源于他的诗文成就也难以否认。
由此观之,一个地方官员要想有所建树,有德于民,除勤政、清廉、亲民之外,多读书、善读书、能写作,是大有必要的。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方能儒雅而不粗俗,理性而不专横,平和而不浮躁。像柳侯这样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在逆境中仍能坚持读书、写作的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与那些顺境中不学无术、逆境中自甘沉沦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地以人传人以地”。柳宗元的到来,翻开了柳州历史崭新的一页。对柳侯个人来说,以他的才能完全可以为国家、民族作出更大的贡献,被贬柳州无疑是他人生的一个悲剧,但对柳州、对柳州百姓、对柳州历代地方官员而言,却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