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春韵语--心絮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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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乡村爱情与命运

——读长篇小说《草兰子》

《草兰子》是评论家姜广平苦心经营的一部长篇。评论家能够真正写出好小说的人并不多见,姜广平是其中最出色的论家兼小说家之一。小说用朴质的苏北乡土语言,叙述了一个真实感人的苏北女人草兰子的故事。它将上世纪七十年代女人的命运通过草兰子的爱情故事展现了出来。那是上个世纪的一个侧影,却也是一代人命运的缩影。在命运面前,人是会产生一种无望感,表现出的往往是无奈。人们常说,人再能扛也扛不过命。在一次次的阅读中,我们也被姜广平的命运力量拉回到了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于是历史的黄页在一点点地翻开,关于乡村爱情和命运的永久思考再次牵扯着我们的思维。

主人公金草兰是大队支书的女儿,人长得很漂亮,是蒲塘里的第一美女,按理说她的命好,生在大队支书这样有权的人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要爱情也一定能够得到爱情。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蒲塘小学校长周森林的大儿子周建华,并且很容易就得到周建华的爱情。但好事不长,命途多舛,周建华因为沉溺于草兰子的美色而殒命。草兰子伤心至极,挣扎了很久也没有从命运中挣扎出来。但草兰子命好。草兰子是“那种想要什么便会得到什么的丫头子,爱谁是谁。她要桃子,就有人上树;她要上天,就有人拿梯子”的人,周建华死后,又来了个爱她的男人姜五四。草兰子又沉浸在幸福中了。但人的命运就是如此,谁也改变不了。没有想到,姜五四在部队提干后,把草兰子甩了。草兰子的爸爸金学民也说“我们草兰子,就这个命!”,建华死了,五四走了,草兰子疯了。蒲塘有很多男人占草兰子的便宜,草兰子把他们当成建华,当成五四。最后的结局是,疯子草兰子嫁给了老师夏志文,月子里的草兰子把夏志文的生殖器割下……

古人就有命运之说,一生顺利,大富大贵,是命运;经过努力,终不成功,也是命运。小说特定的时代背景加重了主人公的命运意识,小说反复提到命运这个词。草兰子的母亲说,全是因为草兰子。不晓得日了什么鬼,这草兰子的命运怎得咯就这么不济的。先看中的建华,多好的一个小伙儿,可是没想到去得那么早,那么突然,像在做着一场好梦的时候被突然打断了。再接着是五四,都安排好了,早点退休回来,让他当支书,然后上门来跟草兰子结婚。是不是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好,老天不允许还是咋的,五四突然当了大官,一去不回了,把个草兰子折腾成这样。这究竟是不是天意如此?作为旁观者的作者也说,看来,这命也如同水上行的船,太顺当了,说不定也要翻。作者在另一篇对话中说,我想写一个人命运的被动与被迫。写人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心里想的是一回事,现实的驱策又是一回事。确实,人在特定的环境中,是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草兰子可以抗拒那个时代,可以选择自己所爱的人,却没有办法抗拒命运,最终只能是悲剧的结局。

在乡村蒲塘里的世界里,自始至终渗透了一种非常美好的情感,它像蒲塘的庄稼一样芳香、质朴、实在,氤氲着弥漫在整个小说中,那就是草兰子珍罗子等一些女人的爱情。她们的爱情像磐石那样坚定,也像蒲苇那样坚韧。这种最朴直最纯净的乡村爱情原始之美,让人叹惋,也让人压抑。主人公草兰子,这个刚从高中走出来的漂亮姑娘踏上她对自己爱情命运的“征服”之路,只是在征服命运的同时也被命运所征服。作者笔下的草兰子是令人羡慕的,也是令人同情的,她有着让人嫉妒的社会地位,也有着让人嫉妒的美貌,她生活的重大变化是由爱情造成的,我们从小说枝枝叶叶的描述中,可以看到有几个方面促使了草兰子的悲剧。首先,草兰子是被人的生理欲望所驱动,小说多次提到草兰子生理本能的需求和反映,比较直接的描写是草兰子和周建华在场上疯狂的性生活,蒲塘里许多“过来人晓得这回事,草兰子太贪”,与周建华的交欢开启了草兰子的性欲之门,满足了她不断涌动的欲望。周建华英年早逝对草兰子的打击太大了,即使后来出现了姜五四,仍然不能阻隔草兰子对周建华的思念。姜五四在满足草兰子几年性欲后却抛弃了她,草兰子疯了,为性欲而疯,即使疯后的草兰子,仍然有一种强烈的生理欲望,她的欲望无法发泄,就把所有的男人都当成建华和五四,最后的结果也是因为丈夫夏志文不能满足她的性欲,她把他的那东西割掉。然而草兰子的不幸不仅是生理上的原因,还有一种潜在的原因,这就是乡村固有的交往模式所产生的相对封闭的环境。七十年代末,乡村的爱情只能在乡村产生,农村青年不能自由交往,压抑的情感和性欲一旦释放出来,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关也关不住,这种情感是那么灼热,足以把人灼伤、灼死,周建华、草兰子都属于这一类人。例如小说写蒲塘里许多男人女人都为情欲困惑,从大队支书到普通百姓都不能幸免。相对封闭的环境,造成人们的接触面相对的狭窄。蒲塘大队的人“不说蒲塘大队,只说蒲塘里”,说“唐刘人民公社也不说唐刘人民公社,说唐刘庄”,原因是他们满足自己生活的狭小天地,他们到的比较远的地方是县城兴化。如果草兰子能够接触到比周建华更出色的小伙子,她还会有这么多坚持吗?另外,道貌岸然的是蒲塘里的男人们,也是造成草兰子悲剧的原因。男人们都喜欢漂亮的女子,即使草兰子疯了,她仍然是个标致的女子,蒲塘里的男人们爱草兰子的美貌,为了满足性欲,他们连疯了的草兰子都不放过,这些人中有大队支书,也有老师。蒲塘里是一个偏远的乡村,其实它已经不是一个纯洁的乡村,而是一个受过污染的乡村。

作者生活在兴化农村,熟悉那里的风俗,更熟悉那里的语言,小说用了很多苏北方言,如“没得”、“怎得咯的”等。用方言写小说需要很大的胆量和勇气,因为方言能阻隔读者的思维,导致思维情节的断层。但姜广平的语言却没有这种阻隔,它朴实无华,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叙事话语坚实地附着在乡村的大地之上,深入到民间生存的肌理之中。那里既有地方性狂欢的民间生活气息,又依然承袭着意识形态的蒙昧化情境;它的表面是大喜大悲的爱情故事,而在骨子里却浸透了生命的沉重与悲凉,命运的无常和无奈。

韦勒克谈到在《文学理论》中说到“叙述方法的主要问题在于作者和作品之间的关系”,像很多小说家那样,《草兰子》的作者姜广平在小说的叙述上是直接的顺序,他没有在作品中直陈自己的写作意图,只是通过一个小孩子姜九五的眼光来看那个时代的那些人,这其实就是作者在这里面有意设置了一个“我”。在小说中作者让姜九五看到草兰子惊人的美,而当美毁灭的时候,作者让姜九五流泪了,哭着回家了。作者对主人公的遭遇怀有温暖的怜悯,但作者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满足这种单向度的认同,他不仅仅是通过这个故事来维护人的欲望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出现的普遍性和合理性,而且同时他对这样的存在保持着一种理性批评的精神。小说用一些篇幅叙述草兰子的生活,特别是草兰子疯之后的性生活,最后又让她疯着割去她第三个男人的生殖器,这固然是命运的驱使,但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真诚而严肃的批判态度,这既有对那个时代的批判,也有对中国乡村固有的传统的批判。而这种态度是作者直面冷酷的现实发出的,包含深厚的关怀和同情。毕竟,人的欲望满足不是乡村女人生活内容的全部,倘若一味地认同情欲,一味地夸大其存在的合理性,则会消解生活的意义,瓦解人生的价值尺度。

乡村爱情从古到今都逃脱不了命运的束缚,从先秦《卫风,氓》中女人的自怨自艾,到南北朝时期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化鸟,到现代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无可奈何,都渗透着乡村爱情的命运意识。发生在《草兰子》中的故事也是如此,它紧缩在很小的空间蒲塘里,时间也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那个特定的时期,这就让我们看到乡村现实的某种真实。那是个被异化的年代,一种历史的宿命感其实在每个人身上都有所体现,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草兰子不能,周建华不能,姜五四也不能。草兰子作为蒲塘里权力的掌控者的女儿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更何况乡村普通的女子?珍罗子爱周建华,却只能在他死后为他批麻带孝,寡妇王巧英爱焦为根,最后却把他让给了姜红霜,乡村女人只有靠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或者说生活在乡村的女人不能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湮没在乡村无尽的炊烟中。草兰子一生好像抓住了许多爱情,其实抓的是空,她从来没有抓来自己的幸福,周建华是草兰子爱情的苏醒和第一次毁灭,姜五四是草兰子情欲的继续和第二次毁灭,而和夏志文则纯粹是草兰子情欲的继续和第三次毁灭。姜五四是周建华的替代者,他从来没有得到草兰子,他只能是草兰子性生活的延续。作为一个女人,草兰子的心是专一的,她的心里“只有周建华”,但她自己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当人的欲望开启后,人只能被动地继续下去。草兰子被开启的欲望就像灯笼中一簇簇不安分的火焰,灯罩隔离了它们的燃烧,但跳跃的光影却仍无法抑止地渗出。直到最后她的疯狂,割掉丈夫的生殖器,也是欲望之火燃烧的结果。

作者生活的苏北兴化,这也是毕飞宇小说中的故乡。姜广平和毕飞宇是中学同学,大学同学,说话做事都有点类似。他们都是从兴化农村走出来的,有相似的经历和相同的文化背景,或者说是他们经验中的故乡。从语言上看,《草兰子》的风格也有点像毕飞宇的玉米系列,虽然姜广平一直在回避,但无论怎么回避,也回避不了。其实同一个地域的写出相似的文学作品是好事,它便于人们比较研究。他们作品中的人物有许多相似之处,毕飞宇作品中的玉米、三丫等也和草兰子一样无法抗拒自己命运,这正是那个特定时代乡村女人的共同的悲哀。相似的内容,表现出的是相似的主题,从这一点上说,姜广平并不逊于毕飞宇。

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仅以其曲折生动的情节吸引读者,而且还要通过人物的复杂命运与不同结局,引人思考,给人启迪,使读者获得关于特定时代社会人生等方面的顿悟。按照这个标准来审视《草兰子》,它在真实描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苏北生活的基础上,给我们提供的关于乡村爱情与命运上的文化思考,无疑有着独特的思想价值和人生启示的。它揭示了特定环境中乡村女性的悲剧现实,以及那个时代女性在命运面前的无奈。在神秘莫测的命运面前,我们人是很渺小的,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预测、把握自己的命运,但相对来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有自己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把握命运的可能性大一些,和草兰子比起来,我们是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