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青春韵语--二月,疼了一个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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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灯火摇曳,凉了谁的手

掌灯人最后来相送,我却没有看她一眼。我知道,看,也看不清楚她的脸。她手上的灯一直照亮着我,却怎么也照不到她自己身上,照不清楚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在看着我,她曾经说过,我就是她的路,她的方向,不管我走了多远,去了什么地方,她都能看得见。她不说话,我没有言语。这是一个沉默年代,言语只会遭来更多的言语,而言语往往是无助的,苍白的。我们开始沉默,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路和方向,总是延伸到无穷远处的,脚下所踩的,不过是方寸之地。

这次离开,我想到了遥遥无期。遥遥无期的过去,遥遥无期的未来。

那些年,我是个野孩子。雨季,黄昏,和村里的孩童撑一把透明的玻璃纸伞在河边放纸船。纸船也是用玻璃纸织成的,我一直就喜欢透明的介质,干净,真实,赤裸。我们在纸船上写满了自己的梦想,然后让流水带着船儿飘走,满心的虔诚,如同春天完美的蒲公英,梦想飞扬,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生根,发芽,开出花朵来。轻逸的纸船在毛毛细雨中渐渐湿透却不易散破,透过玻璃纸也能看到流水。我喜欢这一流的河水,它冲击出两岸的风景,把河岸冲击得有些残缺。我更喜欢水的流动,处处孕育着生命的力度,虽受河岸的束缚却依然能永不止休地流畅。

天色很晚,我依然没有回去。掌灯人来了,她掌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油灯是祖传的,用了好多年——她喜欢这些古朴的小东西,她说越是古朴的东西越是有神秘的魔力,能让人紧紧束缚在里面。她总是在夜晚点亮这盏油灯,在野外到处找我回去。我执意要把她的油灯放在我的纸船上,我也知道,那小小的纸船是放不下这盏油灯的,而我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给我。

掌灯人不说话。我看到灯光变得颤抖、微弱,我更看到温暖灯光以外的黑暗,让我感到恐惧。我转身就走。

一些年以后,我再次转身,便像流水一样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些年,我就像一只摇曳的纸船随浪放逐,漂泊着自己的生活。在纸船上看着河流两岸流动的风景,我终于疲惫,也开始认为,真正运动的不仅仅是纸船,还有河岸的风景,风景有真正的生命,而我却什么都失去了。一个人夜晚,会有些孤独,我都会想起自己还是个野孩子的时候,那盏到处找我的油灯,和那掌灯人。

突然有这么一天,船随流水就漂了回去,我却犹豫着是否要上岸。其实打从脚步犹豫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一定会上岸去看看那掌灯人。我在黄昏的时候上岸,又看到了那盏豆灯,还有那掌豆灯的掌灯人,我想,或许很多年前她就已经习惯了每一个黄昏的时候就掌着那盏豆大的油灯到处找我回去,所以,这一刻,她就在眼前。

这里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的落寞,道路从一种泥泞踩出另一种泥泞,炊烟从一种缥缈飘出另一种缥缈,小河从一条道改到了另一条道。前者是年少时候的记忆,后者是眼见的现在,它们都在我的记忆里刻有太深刻的痕迹,即使今天见到它们换了些脸面,却依然熟悉,依然清晰。

我得再一次起航,离开。掌灯人来送我,没有言语,却把她手中的那盏点亮的油灯递给了我。我看着这盏豆大的油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自私。我在外面飘泊,想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失去了,就回到这里,把这里当作最后的依靠,而我风光的时候,却未曾想起那掌灯人。

那盏豆大的油灯,点亮了,灯火摇曳,这么多年,究竟凉了谁的手?

掌灯人说,那年的雨季,也是黄昏,就在我转身的一刻,她已经忏悔没有把油灯给我。

我哭了,想,其实言语也是有力量的。

2006-2-12于紫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