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坟头上的青草绿得逼眼,这让我吃惊,因为跟我想象的差距太大。母亲是去年冬天离我们而去的。那时,满世界的萧条、荒凉和疲惫。冷风打着圈儿在黄土地上呜咽,天是灰的,地是黄的,村庄瘦得让人心疼。母亲躺在黑色的棺木里,十六个壮汉抬着棺木,奔走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后面是她披麻戴孝的子孙,前面却是她永远的归宿。那一人多深、长长的土坑,在默默地等待着母亲,呼唤着母亲。那些在黑暗里埋藏了千年万年的泥土,因为母亲的到来,终于看到了尘世的阳光,它们裸露着身子,透着新生的芳香。我知道,就是这种透着芳香的泥土,将要把我的母亲埋葬。为母亲掘墓的人,全是与母亲平般等辈的男人。母亲活着时,曾跟他们同在一个村庄生活,同在一块土地上劳作。现在,他们坐在新鲜的泥土上抽烟、喝酒,看着灰茫茫的天空出神。
那个活人为死人挖的坑,就是死者的家。那个穿着西装的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抓起用雄黄拌过的大米,在坑底描龙画凤,祈祷死者即便在阴间也能吉祥如意,锦衣玉食。用具有避邪含义的雄黄,阻挡那些虫蝎毒蛇对死者的侵扰。
母亲下葬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葬母亲的地方,原来就是一个坟坪。那里葬着我的爷爷奶奶。爷爷在左,奶奶在右,母亲在后。父亲在坟坪里走来走去,比比画画,他说,今后他就在母亲的左边,爷爷的后面,在阴间也好照料一下爷爷奶奶和母亲。
此时人影散乱,一些人借爷爷奶奶的坟堆避风,喝酒,抽烟,说笑话。有的说着说着便摔起跤来,弄得草屑翻飞,尘土蔽日。尽管生死近在咫尺,但活着的人对生死却是那样的淡然和平静。下葬的鞭炮响了,那一群母亲曾经熟悉的村人,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吵吵嚷嚷,合着呼呼的北风,瞬间就把装有母亲的棺木放到了坑里。然后,十多把洋铲插入新鲜的泥土,铲子一扬,那泥土就像长了翅膀,扑扑地飞向母亲的棺木。转眼间,棺木便不见了。只是放棺木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新鲜的土堆,默默地对着苍穹和夕阳。那就是母亲的房屋啊!我怕母亲的房屋不牢固,就用扁担拍打,使屋顶平坦、光滑、牢固。怕母亲寒冷,我们就在母亲的坟头生起了火,把母亲穿过的衣物放在火上烧了,据说,母亲在阴间能够收到。
送葬的人们奔走在通往村庄的土路上,尘土飞扬的后面,是母亲光光的坟头。只有缕缕青烟像魂灵飘荡,没有一丝草的影子。
就是几缕春风,几丝阳光,几场雨水,母亲光光的坟头便长满了浓密的野草,那野草茂盛,绿得逼眼,透着盎然的生命力。是谁的手掌在悄无声息中撒下了那么多草的种子呢?还是苍天感念母亲善良,义务为母亲的新房加以装点母亲下葬了,悲伤已隐退到内心的深处。为了生计,我不得不整天在红尘中奔波忙碌。这是活着的人必修的功课啊!母亲,以及母亲的那一杯黄土只得在梦里出现。但在许多个夜晚,我却梦到母亲的坟头长满了茂密的青草。母亲穿着崭新的衣服,闲庭漫步似的在她长满青草开满鲜花的房前屋后采摘鲜花。阳光很透明,照在母亲红润的脸上。母亲说,儿呀,你在外整天奔忙,有空你就回来,妈给你做你喜欢吃的糯米粑。母亲说,儿呀,在外面少辛苦了,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妈累了一辈子,还不到六十三岁,就钻土了。现在倒好,也很清闲,就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母亲把一束鲜花塞到我怀里,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就被忧伤盖住了。醒来的我,心里有一丝温暖,但却又有一丝冰凉。那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呀冬天已去,春天来了又去了,夏天也到了。妻子说,她也梦到母亲了,一抔黄土,生死相隔,都已经半年没到母亲的坟头了,还是去看看吧母亲的坟头,果然长满了茂密的青草,那些裸露的黄土早已不见半点踪迹。如同母亲的身影。我知道,母亲的身体早已融入大地,化为春泥。要不,母亲的坟头的青草,为什么那么茂密?那么充满生机活人寄托哀思的一种方法就是烧纸,那是阴间的钱。我们烧了一大堆纸,希望母亲在阴间能够买一些想吃的、想穿的;能够舒舒心心地过上几天阴间的小康日子。我和妻子儿女跪在母亲的坟前,额头触地,长长地磕了三个响头。我相信母亲是能够感觉到的,要不,母亲坟头的青草,为什么向我们频频点头、招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