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依栏杆”的诗句,让兴庆宫沉浸在了一片湖风轻漾的香艳里,而我也由此就心生了一些寻诗的渴念。在去兴庆宫的路上,我竟显出了少许的急切,宛如是要去参加一次诗人的邀请,唯恐错失了约定的时间。然而我还是来晚了,而且已经迟到了一千多年。兴庆宫中的盛会早已散尽,诗人们也都一一渐次地离去,只留下了一抹清丽而多情的黄昏,还有我这个今天才赶来的诗迷。
柳絮依然低垂在湖面,缭绕着一池波动的绿水,在耳畔回响起了阵阵隐隐的笙歌。
沉香亭前游人如织,情侣们在阶前驻足凭吊,在花萼丛中款款缓步,追忆着这里曾经绝美而又凄丽的爱情遗歌。他们企图透过久远的时空,去见证那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生死相约,而盟定自己恒久的情缘。但是,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李隆基与杨玉环爱情绝唱的代价却又是那样的沉重。一个盛世君主竟用一个时代的毁灭来换取一己的深情也实在有点自私,儿女情长的帝王终将遗送的是一个国家的基业。沉香亭遮蔽了墙外侵袭的风雨,而让满窗浓郁的春色迷失了帝国,大唐的辉煌也就无奈地从这里开始了转折。转折带着筋骨断裂的疼痛,我实在惧怕被它再次刺伤,就只好远远地躲开了。
我祈求在兴庆湖的岸边能捕捉到一些残存的墨香,然而,他们散去的时间还是太长远了,让我无论如何再怎样发动自己浑身的触觉都已无法感知。我知道,现在就只有凭借一份沉静,用心去默默地感应了。当完全屏蔽掉了肢体触觉的一瞬,心灵竟腾空而起化作了一条贯穿千年的丝线,我就赶快一把捏紧了位于今天的线头,然后,牵动着历史的时光在湖边行走。
走着走着,我竟与醉卧在岸边的李白不期而遇了。
他正以手支颐侧身而卧在一处土丘之上,仍然还是那种狂放不羁的醉态,长髯垂胸,浓眉翘立,双目微合,沉寐深鼾。我犹疑地不敢相认,便先探身试问了一声,可是那且行且歌的游侠。一泓碧水涓涓脉脉地荡漾着历史的年轮,用一道道闪动着波光的涟漪告诉我,他正是那个举杯邀月的谪仙。我一下从梦中惊醒,原来,散去了的只是当年宫城里过往的嘈杂。
世事的荣华都风干成了飞扬的尘埃,跌落在车轮下,早已被带走得很远。而李白,就因了他的一袭青衫,正宛如盛唐开合的帷幔,尚且裹卷着曾经的风华,所以,尽管千年前虽曾赐锦还乡,而今却仍能凯旋复归。只是,他还是一样的踽踽独行,身旁再也没有了原先的旧友故知。但是,有了酒他便不会寂寞,酥香月光中衔杯换盏,就邀来了我追逐的脚步。我上前拱手一揖,祈求与他推觞对饮,但那傲岸的醉姿却只能让人仰望,我亦始终不能插足他那“对影成三人”的情境之中。一溪清流稀稀落落地汇成了一鉴春池,仿佛就从他那遗失在夜下花间丛中的酒壶中淌流而出,还带着微微的醇香,让我也不禁略感到了一些醺醺蒸蒸的朦胧。
恍惚间一阵喧闹隐隐地飘拂进耳,不知又会是谁搅扰了这千年深宫的宁静?疑惑中循声走去,湖岸一角的浓荫里,勤政务本楼的残址寥落在一处荒芜中,四周肃穆的树木守候着一方斑驳的岁月,枝叶在林风中摇曳,荡漾着一片细碎的笑语,就好似这里曾经起起落落而又悠远缥缈的欢歌。凝神细听,却是声声颂诗的余音:“天宝年前勤政楼,每年三日作千秋。龙飞老马曾教舞,闻着声音总点头。”原来,我恰好赶上了唐明皇的八月寿筵,暗自庆幸中急忙移步近前,而一地的瓦砾残石却让人难以落脚,犹疑之间盛宴的残羹就殆尽了,剩下了的只是一些无端的沮丧还在任由后来者捡拾。杜牧走过时,也如我一样的抱憾满腹,他就怀拥着一抹伤感,发出了一声充满痛惜的长叹:“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惟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
一旁西墙外的街巷里人声熙攘,那可是花萼相辉楼下市井的声色。对面的胜业坊与安兴坊中唐玄宗的皇兄们都已作古,花萼残败得早已了无一丝的踪迹,兄弟相亲的建筑就这样成为了空有的标榜。眼前,春意阑珊,宫娥佳丽们也似乎依然嬉闹犹酣:“花萼楼前春正浓,蒙蒙柳条舞晴空。金钱掷罢娇无力,笑倚栏杆屈曲中。”楼上,六宫粉黛簇拥着一位风月天子赏春观景,尽兴处还抛撒着金钱取乐,而臣子们就蜂拥在街前来抢拾。他们肯定都毫不质疑地认为,一国之君的这种即兴赏赐,就是一种突然临幸的圣意,是将惠福荫及自己的浩荡皇恩。顾况也在人群中,他提笔就把宫闱内外的喧闹录入了《宫词》:“九重天乐降神仙,步舞分行踏锦筵。嘈囋一声钟鼓歇,万人楼下拾金钱。”
我凝目伫立,脚下莓苔恣意,眼前蔓草凄迷。丛生的灌木覆盖了久远的往事,开元盛世都已完全交给了历史。抚摸着静默的老树,仿若就抚摸着历史的沧桑,我就隔着时光与古人相望,白居易也在一旁怀想,我们的目光就在千年后相逢。只见他甩一甩衣襟,便抖落掉了一地的字矶珠玉,而那些穿越时间的句子竟然就是我此时的感慨:“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那个神往的时代远去了,就如同庭前的败柳枯衰了一样,曾经的繁华再也无处可寻。
起风了,标志着中世纪文明高度的开元圣殿,就这样在一瞬之间飞逝了,只是荫蔽这座深宫的柳枝,如今,还依然荫翳着兴庆的湖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