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修身养性(中华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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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见秋天

从学校毕业那年,我分到家乡的一所山村小学教书。我带的是一群一年级的孩子。家乡一带是世居彝族地区,平时人们生活中说的都是彝族话,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孩子们在上学以前大都不会听也不会说汉语,只有上学以后才开始从课本和老师那里学习汉语,我小时候便是这样。我带着这群一年级的学生,给他们上课,必须得用“双语教学”,每一个词语,或是想要表达的意思,我都要先用汉语说一遍,然后再用彝语告诉学生它的意思,这样,孩子们才会理解那一句汉语的意思,并且慢慢学会使用。

然而,那个秋天,我被学生——或者说自己给难住了:我在彝语词汇中找不到“秋天”。在那一堂课上,我要给学生讲解“秋天”,但是当我教学生们读过“秋天”之后,却发现在彝语词汇中,没有直接对应的“秋天”,而只有“冷天”和“热天”,对于春天,是用模糊的“花开的时节”来表达;与之相对应,“收割的时节”就是对秋天的表达了。可是,一个“收割的时节”,还不能表达全部的秋天。收割,那是秋天厚实的背脊,但是,在收割之外,秋天还有许多明媚的内涵,而我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向学生解释。

其实在家乡,人们的生活词汇中没有与“秋天”直接对应的词语,是一件并不难理解的事。以我的感觉,汉语词汇中的“秋天”,更注重一种色彩,一种沉静,色彩是视觉的美,沉静是精神的美。美,那是一种心灵或说精神的形式,是一种高处的欣赏与审视,而我的祖祖辈辈在土地上躬耕、从朴素的土地上谋食的族人,他们对季节的直接的感受是“冷”或者“热”,那些在土地上生长的让族人们赖以生息繁衍的庄稼,它们年复一年平静地铺展开的是一如它们一样平凡的生活,它们从不能把躬耕的人们抬高到必要的高度去审视这大地的美。在族人们的口中,“花开的时节”或是“收割的时节”,都只是一种与农事有关的时令,而并没有更多美的意指——不论是从视觉,还是从精神。

的确,记忆中,我对家乡的秋天并没有更多具体的印象。农人一年的日子是这样的:年后,一段时间的天气晴好,农人们开始选种,整地,撒粪,依着节令,育下秧苗。之后,在布谷鸟的叫声中,上山扫墓,祭奠先人。等清明一过,下两场雨,热火朝天的春播春种便开始了。四月末、五月初,骄阳如火,农人们挥汗如雨地在地里锄草,一尺高的包谷在如火的太阳下耷拉下卷卷的叶子。家乡山区普遍缺水,田都是雷响田,种稻没有水的保障,五月末、六月初,几阵雷雨下来,一坝坝雷响田里响起了男人们嘹亮的牛歌,之后是女人们弯腰插秧的身影,汗水伴着人们欣慰和欢快的笑声。七月八月,庄稼在走走停停的雨水中一路拔节,抽穗,灌浆,成熟。九月,按正常的年景,庄稼就收进家了,楼上楼下堆满了院子,这时候,地里是一片收获后的疲惫,有的包谷秆已砍下背回家,塞满了牛圈的楼上,有的包谷秆还立在地里,静静回味这一季的成长。十月,终于在疲累中完成了秋种,村里的各种喜事便慢慢多了起来。十一月,杀年猪,在杀猪做客的喜庆氛围中,天气一天天变得寒冷。十二月,备年货——年,终于又姗姗地来了。在这又长又短的一年里,想不出有哪一种色彩,或是哪一种感觉是专属于“秋天”的,农人的一岁,只有明确的付出和收获。从火热的夏到寒冷的冬,在季节的流变里,秋,只是倏忽地,就闪过去了。

又想起在中专学校时,校园里有几株白玉兰,五月,玉兰花开得洁白美丽,好闻的清香在微风中轻散。玉兰树下的草地上种了许多三叶草,我们又叫它幸运草,因为据说在三叶草中找到有四瓣叶片的就会有好运。那些夏天的傍晚,我们总爱在玉兰树下背书,闻着玉兰的清香;累了,就蹲下来在草地上找幸运草,有时候能找到,有时候找不到,找不到的时候,因为眼睛一直细致地盯着那片草地,到后来,眼前已没有一片一片的叶子,而只剩下了一片纯净的绿。七月,学期结束,玉兰花早已开败,我们匆匆收拾行装,往家奔去。九月开学,一小段忙碌之后,冬天的寒意已然袭来。那些时光,留在记忆里最深的就是夏天的玉兰和幸运草,仔细回忆起来,在校三年,我竟不记得校园的秋天是什么样子。

如今,工作和生活在小城漾濞。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山水之城。从苍山下来的雪山河水从北向南穿城而下,从西北方向而来的漾濞江如一弯手臂环住小城,四面青山环抱,天空明净高远。在我居住的小区院子里,有一株极大的攀枝花,春节前就挂上了密密的藏青色的花苞,站在三楼家里的阳台上,可以看到那些花苞像一串串黑色的句点串在灰色的枝权上。年后从老家回来,花便开始开了,一朵一朵的红,醒在春天的阳光里。通常,从一朵一朵的花开,到满树繁花,到最后一枝凋零落地,大约要一个半月,待到花儿开尽,小城的街上已有人穿上了漂亮的裙装和凉鞋。整个夏天,攀枝花的如伞巨盖浓阴匝地,铺满了大半个院子。院子里是县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晚饭后,我常带一本书到院子里去坐,有时候并不看书,就看院子里休闲的老人,或是默默背书的学生,有一种闲闲的惬意。然后,说不清是在什么时候日子突然变短了,下午下班回来,匆匆地煮饭,吃过晚饭,窗外已是一片朦胧。冷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女儿提醒我,明后天上菜场的时候,记得买一些饵块,晚上在电炉上烤饵块的季节到了。

今天上午,一位朋友从香格里拉回来,让我们看他存在相机里的香格里拉秋天的美景。照片里的景色非常美,朋友工作在香格里拉,与我们在外界的人对香格里拉的神往不同,他对香格里拉的美有一种不必掩饰的眷恋和自豪。他告诉我们,这些照片是不久前拍摄的。看着照片中的山林、草原、湖泊、雪山,让我又回想起今年初春去时的景象,照片中香格里拉的秋天,与初春的雪景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美。可是,我已然不能到达,朋友告诉我们,他这次下来之前,香格里拉已下过两场雪,气温已降到零下十六度。照片中香格里拉美丽的秋天,它已经过去了。

中午,我们约朋友在一个山庄吃饭。山庄里有一个鱼塘,塘里的水已然很浅,一群黄色和红色的鱼在带泥的浅水中不甚自由地游动。我坐在鱼塘边的石桌旁,看池塘对面一排说不出名字的树木,阳光照在上面,树上小小的叶子有的黄,有的红,相应着池中的鱼。眼前这些色彩的感觉,恍惚像是秋天。但是,站在池边的我已然穿着冬衣,且不时地随着阳光移动。

秋天,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