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飞行很累,但他丝毫不觉疲惫,以最快地速度开回去,却不想在半路撞见她。
她一路狂奔,形容狼狈,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而他也就沉住气跟在她的身后,直到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那刻浮浮沉沉的心,才终于认命地沉底。
爱得多的那一个,是注定更痛一些的。
他比谁都通透,所以也比谁都绝望。
陆路回来的时候,看见门口的那双鞋,是微微一怔。
他回来了?
回来了却没有知会自己一声,还真不大像他的风格。但她今天这样累,好不容易安抚好情绪失控的陆亦航,又终于熬到清珂洗胃结束,确定人没事,才得以抽身,已没有心力再顾虑别的。
外面天一早亮了,回来的一路上,她都觉得头重脚轻,甚至下车的时候,险些摔了一跤。
扑面而来是露水的湿气,她胸口越发沉闷,连心跳也变得很快,所以一进门,便栽倒沙发上,直接睡了。
醒来时已是中午,蒋阿姨不在,或许去买菜了。她起来,准备上楼洗漱换件衣服,便刚好撞见从楼上下来的沈世尧。
他看见她,神情一滞,旋即笑了:“刚到家?”
她最恨他这个态度,干脆什么都懒得解释:“不关你的事。”
“怎么可能不关我的事,”沈世尧失笑,凑近些,“你可是我的未婚妻。”
他的话戳中她心中最痛的那根软肋,陆路几乎切齿,“沈世尧!”
他却恍若未闻:“说起来,未婚妻好像应该对未婚夫履行些义务……”
陆路脸色陡然变了,警惕地望着他,只见沈世尧轻轻低下头,蜻蜓点水地在她脸颊吻了吻:“别害怕,我是指起床吻。”
他往后退了两步,抱住自己的双臂,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还是你在期待别的?”
陆路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一时间羞愤难当,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扭头便冲上楼。
沈世尧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并没有追上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他脸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
这个傻瓜,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直睡在沙发上,可是从一楼到二楼的距离太远,他怕惊醒她,所以没有把她抱回房间,只替她盖了一条薄毯。
但她却没有发现。
算了,这才他们之间该有的常态——
他做尽全部,她却始终浑然未觉。
而其实,陆路也不是没有发现那条薄毯。
掀开它的时候,她甚至有点发怔,正琢磨着如何上楼跟沈世尧说一句谢谢,他却已走下楼来,脸上是她最厌恶的那种笑容。
她一下子便觉得丧气,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也生生咽回去。反正多一句少一句“谢谢”,也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帮助。
就这样僵持到下午,一通电话却逼得陆路不得不去找沈世尧。
恒一的人事部突然打来电话,说陆路的辞职信已正式被受理。陆路被这个消息震得眼前发花,她什么时候想过辞职,又什么时候写了辞职信?
一瞬间,她便明白过来,这又是沈世尧干的好事。
她怒气冲冲地去踹他的门,连敲门的动作都省了。沈世尧倒也不惊讶,拉开门,就看她黑着脸冲自己吼:“沈世尧,你混账!”
混账,王八蛋,自大狂,浑蛋……她骂过他多少次了?反正也不嫌多这一句。
他打量她:“什么事?”
“你凭什么擅自帮我辞职?!”
“不算擅自,我跟Cindy沟通过了,她同意了。”
“你没有跟我沟通过!”
“哦,那你会同意吗?”
“当然不!”
“那有什么好沟通的……”他耸肩一笑,是无所谓的语气。
陆路被他气得肺都要炸了,刚想骂人,楼下却响起了门铃声,她一怔,最后还是扭头下了楼。
站在门口的沈凌已经摩拳擦掌:“沈世尧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赶紧给我下来!你说的事我都帮你搞定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骂你一句啊,你当我多啦A梦啊,说要定哪间教堂就要哪间,日期也卡死了,你当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要结婚啊?”
沈凌还在扯着嗓门臭骂他,就见一旁的陆路呆住了。
许久,陆路抬头望向沈凌:“婚礼的时间定了?”
沈凌以为她事先知道,也有些发怔,但还是将日期地点告诉给了她。
陆路听完,瞳孔陡然放大了,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是他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而他们,会重回戛纳。
婚礼那天,戛纳下了场小雨,气温不高,沈凌特地为陆路备了一件披肩。
也是这一天,陆路非但见到了久违的沈太太,还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先生。他们微笑着相携走来,沈太太将花束递给她,轻声道:“新婚快乐!祝福你们,今后我们是一家人了。我这个任性又霸道的儿子也就交给你了。”
沈太太的语气像是对着宠溺的小女儿,陆路一时怔忡,再抬起头,便对上沈先生同样和蔼的面容:“别担心,我还没有草率到让儿子娶一个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女人。之前我因为公事回国过一次,也偷偷见过你,不过世尧非说怕我吓到你,你就不嫁他了,逼着我只能今天正式现身。”
这么随意,真是奇怪的一家人,陆路有些想笑,眼角却泛起点点泪意,也真是幸福又宽容的一家人。
陆路忽然想起在日内瓦过年时,她情不自禁地对沈世尧的家庭气氛表示羡慕,沈世尧却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好羡慕的,以后你也是一员。”
她那时目瞪口呆,这个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但他的语气那样理所当然,她一下子连怎么反驳都不知道了。
而如今,他们竟真如他自信的那样,走到了红毯这头。
可漫长的一生,究竟是从此刻开始,还是在此刻结束,她却忽然不知道了。
仪式快开始时,飞机晚点的丁辰姗姗来迟。
陆路刚迎上去,便发现她身后居然站着杜鸣笙。
陆路愕然:“你们不是……?”
“嘘……”丁辰压低声音,示意她别说下去,“我们是分手了,但你还记得吗,我们当年的梦想。”
陆路当然记得。当年十几岁的她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心心念念地不是书本上的内容,而是有朝一日嫁人,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那时她们约定好,一定要带着自己最爱的人参加对方的婚礼,做对方的伴娘与伴郎。可是这场沈世尧安排的婚礼只有简单的仪式,所以丁辰便想,既然不能做她的伴娘,那起码带着最爱的人来观礼。
杜鸣笙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即便他们已不在一起,她也永远不希望对陆路食言。
“傻瓜,”陆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掐她手臂,“干吗这么自虐?”
“才没有,”丁辰扮个鬼脸,“其实也要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这样的理由去联系他啊。”
她说得云淡风轻,陆路却顿觉揪心,如此酸楚,怕是要压抑千次万次,才能转换成这样的笑容。
“沈世尧先生,你是否愿意娶陆路小姐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牧师宣读誓言时,教堂外的雨下得正盛,雨点如同玉珠,嘈嘈切切,落了满地。
恍然间抬头,陆路对上沈世尧的眼神。
“我愿意。”她听见他说。
沈世尧眼中全是细细密密的情意,声音更如古老的钟磬,浑厚悠远。陆路心下一惊,就连握着戒指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陆路小姐,你是否愿意嫁沈世尧为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牧师转头问她。
她仿佛怔了那么几秒,才缓缓垂头:“……我愿意。”
“那么现在请两位交换戒指,作为结婚的信物。”
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开始为他们鼓掌,迸发出由衷的欢笑,唯有陆路,目光渐渐飘向不知名的虚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这之前,她一度觉得,这场婚礼只是来自于沈世尧对于自己欺骗的报复。他恨她,所以即便以这样的方法,也要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慢慢折磨她。
但这一刻,她竟然在他眼中读到爱。
那些未经掩盖的缠绵几乎要满溢出来,她除了震惊,便剩下心虚。
如果说,这段婚姻是基于恨,那么她已做好全部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如果说,这段婚姻不仅仅是基于恨……那么,她该怎么办?
陆路的手越握越紧,头也越埋越低。
良久,她忽然听见沈世尧淡淡的声音:“来,把你骗我时的演技拿出来,对大家笑一笑。我可不想结婚第一天,就被人嘲笑新娘其实不乐意。”
她有些茫然,再抬头时,沈世尧已换上她司空见惯的那种表情。
果然,哪里有什么爱,都是自己眼花。陆路释然,却不知为何,心中居然泛起几许失落。
她摇头,试图摆脱那些异样的情绪,对沈世尧挤出一个粲然的笑:“这种表情可以吗?能表现出我们很相爱吧。”
沈世尧只感觉无名指上的戒指勒得自己心痛到呼吸困难,却还是装作毫不介意地点点头:“不错,继续保持。”
婚礼结束后,陆路将花束送给了丁辰。
不是没有适龄的别人在场,但她只想给她。
“丁丁,”她紧紧地抱住丁辰,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以后要幸福啊。”
丁大小姐便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她也多么想要幸福,但那种渴望,跟换季时渴望一件新衣、炎夏时渴望一杯冰水的渴望完全不同。那样的渴望,简单直白却艰难,令她从来无法开口,也无法伸手。
这世界最悲伤的不是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是你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知道不能要,要不到。
所以丁辰才会在陆路怀中哭得那样用力,因为感到绝望。而在她的哭声中同样感到绝望的,还有杜鸣笙。
他到底是杜鸣笙还是Author,从十六岁到现在,快十年过去了,有时候在清晨醒来的那刻,他依然会感到混淆。
有时间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和丁辰手拉手走在街边、旁若无人地分享一杯冰激凌的少年;而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个藏身在保姆车中,在电话里熟练地指挥着丁辰如何避开媒体,来自己公寓短暂相见的Author。
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对丁辰的爱,就像从没有怀疑过未来如果有孩子,丁辰一定是那个孩子的母亲一样。但未来那么长,即便是有目标,一路走过去,也未必能走到向往的终站。
他其实比丁辰还明白她想要什么,但那简单的几个字,他却说不出口。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丁爸爸,无数的fans,最重要的,其实是他那颗不甘平凡的心。
而既然在神的面前,他都无法大声允诺她想要的未来,那么,或许真的到时候,彻底放弃了。
Author咬唇,慢慢闭上眼。
婚礼后没有宴客,所以当天晚上沈凌便跟着沈先生沈太太回了瑞士,只留沈世尧和陆路在这边享受所谓的新婚之夜。
然而虽说是新婚之夜,但就连房间,都是沈凌帮着订的,沈世尧似乎并不上心。
沈凌临行时问陆路:“你们接下来蜜月去哪里度?”
陆路有些迷茫:“还要度蜜月吗?”
沈凌气得要死:“你们连这个都没确定好?这回我可不帮你们了!”
沈凌气鼓鼓地去换登机牌,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将婚礼前准备的却没用上的披肩递给她:“先披上吧,晚上挺冷。老实说,你们的婚事太突然,其实大家都有点担心,但是姨妈说了世尧保证过不会有什么问题,她也不希望过多干涉你们,就什么都没说……你们可别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啊。”
说罢,沈凌无限爱怜地拍拍陆路的头:“那我走啦。”
回酒店的一路,陆路和沈世尧都很沉默,除了司机随机播放的音乐声,整个车厢里,就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突然,沈世尧开口:“你累吗?”
“嗯。”
“那回去就立刻休息吧。”
“好。”
果真,一到酒店,陆路便将东西一丢,倒在了床上。
她是真的累了,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今天这场婚礼虽然简单到极致,但她内心的情绪,却远比婚礼本身复杂煎熬许多……迷迷糊糊间,她仿佛想起自己忘记洗澡,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蓦地感觉身边的位置凹陷下去一些。
沈世尧那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气息渐渐由远及近,陆路陡然清醒,原来就算那天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会在他靠近自己的时候,禁不住浑身发抖。
陆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睡沙发!”
她不敢去看沈世尧的表情,却能感觉他的目光始终滞留在自己的脸上。
冰冷的、饱含嘲讽的视线,令她如坐针毡。
良久,她终于听见沈世尧的回答:“随便你。”
她如蒙大赦,抱起枕头,往沙发走去。
灯被沈世尧“啪”的一声关上,陆路闭眼,却不想一整晚睡得格外不踏实,总在做梦。
梦中她回到一年前沈世尧吻她的那家酒店。
她站在电梯内,电梯上下数次,却始终不开门,她又怕又急,拼命拍门,好不容易电梯开了一条缝,她兴奋地掰开,便发现前面竟是万丈深渊。
她吓得尖叫,惊醒过来。
醒来才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白纱窗外骤雨初歇,阳光正好,而将她抱到床上的人却不知去向。
陆路这才恍恍惚惚想起来,今天他们新婚的第一天。
第一天啊……她苦笑。
沈世尧回来的时候,不光替她叫了早餐,还带回两套礼服。
他没说话,只将属于她的那套礼服丢在床上:“晚上见George先生,吃完早饭我们可以出去走走。”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等她说,便自作主张地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陆路有些愠怒,却已经懒得跟他起争执,将衣服挂起来,起身去洗漱,擦脸上的水珠时,才轻飘飘问他一句:“去哪里走走?”
沈世尧一怔,旋即答道:“去海边吧。”
其实他也没考虑好去哪里,只是随口一说,但陆路却点点头。
吃过早饭,换了一袭长裙,她走到他面前,仰头道:“走吧。”
沈世尧有一刹怔忡,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他起初爱上的,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表情。
坚毅中带着清冷,一双眼明亮有神,嘴唇微微抿成一条缝,弧度柔和,是真的特别特别好看,特别特别讨人喜欢。
他强忍住想要吻她的冲动,将那杯水放下:“嗯。”
这个时间,沙滩上行人寥寥,他们走得很慢。沈世尧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陆路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索性心安理得地不猜。
其实沈世尧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忍不住觉得,这看过许多次的景致,这一次,竟感受全然不同。大概是因为陪着自己看风景的人是特别的吧。
他有些欣喜,那种欣喜就像丢进热咖啡里的方糖,一寸一寸融化,甜蜜沁入骨髓。
然而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却将这样的好心情打断。
陆路有些讪然,伸手去拿手机,却在看见屏幕上的名字时,神色一凛。
沈世尧当即捕捉到她的异样,将手机夺过来,看见“陆亦航”三个字时,唇边终于不禁浮起了然却又冷漠的微笑。
陆路刚想说些什么,只见沈世尧用力一挥臂,那只手机已顺势跌入大海里。
“沈世尧……你神经病!你凭什么扔我手机?!”
陆路又气又急,转身就往海里冲,半人高的海浪一波一波打过来,她的裙子都湿透了,沉甸甸的,拖住她的脚步。
她徒劳地海中捞了一阵,最后终于放弃,却没有折回来,反倒是蹲在浅海处,任由海水浸泡着,整个人都不动了。
站在岸边的沈世尧与她对视,两人的目光里渗出的寒气几乎可以即刻将对方冻结成冰。终于,陆路眼中的眼泪被一分一分逼出来:“沈世尧,你知道吗,凌姐回瑞士之前,说让我们好好谈一谈,但我知道,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有听过我的声音,问过我的想法的。是,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想有什么别的选择?”原本沉默着的沈世尧抬头,看向她,“去姓陆的身边?那么我告诉你答案吧——做梦!”
陆路倒真觉得这是一场梦,因为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这场争吵最后是怎么收场的了。
她似乎在海里泡了很久,五月天,戛纳的气温不算太高,久而久之,那贴身的裙子便冻得像只冰棍,她贴着那只大冰棍不断流泪,渐渐只觉得喉咙好像着了火,头也昏昏沉沉的……后面的事,她就全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天色将晚,她躺在床上,被捂在暖烘烘的被子里,额头上似乎还搁着个冰袋。
沈世尧坐在床边打电话,说的是法语,但她还是听懂了,是打给George先生的,说陆路今天突然发烧不能到访,万分歉意,日后一定补上。
挂了电话,沈世尧转过身,似乎是想摸她的额头。陆路吓得一缩,赶紧闭上眼睛,试图装睡。
沈世尧一定看出来她醒了,却没有拆穿她,摸摸她的头,确定烧退得差不多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挪去沙发上睡觉。
偌大的房间倏然间只剩一盏廊灯,陆路悄悄睁开眼,便看见昏暗中沈世尧的背影。
他明明身材颀长,但此刻却不得不蜷缩在那不够宽敞沙发上。陆路不自觉地模仿了一下他的睡姿,不禁皱皱眉,一定很难受吧。
但看他却又一副没有任何不适的样子。
一想到昨天他也这样将就了一晚,陆路忽然有些犹豫,是否要叫他起来跟自己换一换?她那么瘦小,那张沙发不止刚好,甚至绰绰有余。
但一想到今天他不分青红皂白丢掉她的手机,陆路便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男人,她干吗要多此一举心疼他?
翻个身,陆路决定睡觉。
这一夜,或许是发烧了的缘故,陆路睡得很沉。而丢失了手机的她,自然也没有接到丁辰一遍又一遍打来的电话。
和戛纳胀满腥甜海风的空气不同,国内的空气里飘着的全是初夏咸涩的热气。而丁辰也就在这样的咸涩中逐渐意识到,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终于在此刻结束。
明明下午她的心情还那样好,从戛纳匆匆赶回来虽然疲惫,但和杜鸣笙恢复了联系,她虽然心酸,却还是有小小的庆幸。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相聚过,这一晚,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积压已久的思念作祟,她鬼使神差去了他的公寓。
敲了很久门都没人应,她不得不咬牙拿出备份钥匙。这么久没用过,多少有些心虚。
而那些糟糕的预感便是在转动锁孔的一刻窜入脑海。
女人的第六感大概是世界上最神奇最没法解释的东西,所以当丁辰真的看见杜鸣笙和那个穿着睡衣在他家打电动的女人一起睡在床上的时候,她除了震惊,更多是觉得好笑。
给杜鸣笙的那一巴掌她几乎用尽了全力,却抵不过她心口的血流如注。
她最终没能免俗,跌跌撞撞地从公寓大门跑出去,而落在身后地板上的那串钥匙看上去简直像一张嘲笑的脸。
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仿佛要将人吞噬,丁辰趴在方向盘上,反复而徒劳地拨打着陆路的电话,回应她的却总是那句冰冷而甜美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明明乍暖还寒的春天已经过去了,明明炙烈明媚的夏天就要到来了,为什么她的一生却死在这一天,连一丁点征兆都没有,连一丁点余地都没有……只剩下无法被填补或消弭的巨大绝望。
一瞬间,她连哭的欲望都没有了。
而这一生,最怕不是不能哭,不敢哭,而是,不想哭。
丁辰跑走以后,Author这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房间里还有丁辰剩下的半包烟,他迟疑了一下,抽了一根出来,点燃,这才回头看着床上的女人:“新闻稿确定了吗?”
床上的女人正在扣睡衣纽扣的手顿了顿,回头甜笑:“早就搞定了呀,就等你什么时候开尊口,正式放消息出去了。”
“谢谢你陪我演这一出。”Author还是不习惯烟味,将烟头掐灭,奇怪,明明曾经那么爱吻丁辰,亦从不觉得半分不适。
女人又笑笑,耸肩:“好啦,不客气,虽然我搞不懂你干吗这么伤害她,但是对我有百利无一害,我也就不好奇那么多了……我先去隔壁房间补眠了。没想到在外面演戏那么久,私下还要演,真是一点趣味也没有。”
Author点点头,将剩下的烟放回抽屉里,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还记得那天有很好的阳光,初夏大概总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样子,像个十六岁的少女,绑两只麻花辫,穿那种黄绿的吊带裙,笑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微微发颤,风一吹,世界是满满的甜。
这曾是Author最喜欢的季节,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最喜欢的季节里,去伤害这辈子最爱的人。
但好像不这么做,他记忆中的夏天也无法延续下去。
因为像十六岁的初夏年年都有,他的十六岁,却仅有一次。那时候他的心好大,装的却只有一个她,而现在,他的心里却不得不装下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Author将玻璃窗打开,果然有风灌进来,他站在风里,那些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很快就被风干了。
同样在这风中久久怔忡的,还有清珂。
自从陆路辞职后,她便暂时转到美玲手中。新专辑五月一日上市,宣传活动一波接一波。而在这轰炸式的活动中,她这段时间养成的药物依赖多少有所缓解。
但这好像并不完全归功于她的忙碌,而是因为她终于搬进了陆亦航新买的公寓。
还记得陆亦航把钥匙递给她的时候她非常愕然,那时候她还在医院的床上,刚刚洗胃结束,她虚弱得整张脸都是惨白的。迟疑了很久,才问他:“你……真是这么想的?”
陆亦航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极力在压抑着某些情绪:“是的,我们一起住吧。”
“好。”
她明明读懂他眼中的痛苦挣扎和愧疚,却宁愿装作不知。
求仁得仁,爱一个人从来就是这样一回事。
就像睁开眼睛去做一场梦,你清醒地知道你想梦见什么,你就梦见什么。
当然,偶尔也会有梦被打碎的时候。
比如看见陆亦航手机里那个已拨却未接通的号码,又或者在他电脑的浏览器里,看见他残留着的搜索痕迹——“戛纳”两次格外刺眼。
你看,他甚至懒得瞒骗她。
意识到这点,那些积蓄起来的理智便一寸寸被瓦解,直到她下意识地抓起藏起来的药瓶,往嘴里送那些镇定性的药片。
一片不够就两片,两片不够就三片,许多许多片不够……不,不会不够,就好像那些被蒸发在风中的眼泪一样,她心中的那些痛楚也逐渐会被麻痹,掩盖。
因为这场梦还没有醒,她不要醒。
让陆路十分震惊的是,刚下飞机,她便看到了Author新恋情正式公开的消息。
机场的电子屏幕里全是滚动播出的新闻剪辑,配上公司正式的新闻稿,简直言之凿凿。陆路有些晕眩,将画面凝视许久,这才确信,她不是在做梦。
陆路的心不由猛地一沉,想向沈世尧借手机给丁辰打电话,却迟迟开不了口,因为自那天起,他们已一路冷战到如今。
不论是蜜月,还是约见George夫妇,她都以沉默表示抗拒。沈世尧也没有逼她,两个人沉默到第三天,沈世尧终于订了机票回国。
陆路也就松了口气,心中的愤怒总算平复了几分。
但也就是这刻,那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愤怒再度被点燃,陆路突然想到,发生这样的事,丁辰一定第一时间联系过自己,而她呢,她却被沈世尧丢了手机,对一切一无所知!
思及此,陆路愤慨地将行李一放:“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是他们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向自己告别。沈世尧怒极反笑:“你要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陆路已经开始低头翻钱包,记得出国时都换成了欧元,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
一叠人民币突然递入手中,陆路诧异:“怎么?”
“你不是有事要走?”沈世尧将行李箱拿过来,表情已恢复如常,“你走吧。记得处理完事早些回去就好。”
他态度转换得如此快,陆路多少有些不自在,但又实在担心丁辰,只好咬牙道:“那你把手机也借给我吧……我有急用。”
“好。”沈世尧爽快地将手机递给她。
“你……”陆路彻底傻住了。
沈世尧拱手示意她走,她又回头看一眼电子屏上Author的脸,终究扭头。
人潮汹涌中,她忽然有一瞬怔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多想回头去找到沈世尧,跟他说一句什么,哪怕一句“谢谢”都好,但待她再转身,沈世尧却已不见了。
身后是播音小姐机械而甜美的信息播报声,她愣了愣,不得不离开。
坐在返回市区的出租车上,陆路开始用沈世尧的手机打丁辰的电话。
她几乎可以想象她在那边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一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揪心,然而丁辰接起电话的声音,却比她料想的冷静太多。
“丁丁……”她欲言又止。
丁辰似乎在忙碌着什么,听见她的声音,略一顿:“你回来了?怎么没去度蜜月?这号码怎么是沈世尧的?”
她问题太多,陆路无心解释,只着急问她:“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丁辰笑起来,“倒是你,手机一直打不通。”
“我手机掉海里坏掉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Author的公寓啊,”丁辰终于直起腰,扫视一眼摊了一地的过去八年来的日记与情书,“……来毁尸灭迹。”
原来Author在昨天已搬出这套公寓,而丁辰得到消息后,打着看房的名义,让秘书拿到了这里的钥匙。
她也不知道想来这里干吗,或许就是想来看看,那些一起相携度过的痕迹。
浴室里放牙刷的玻璃杯是她买的,他没带走;还有抽屉里的半包烟,也搁在那里;衣柜里她给他买的外套还没有拆掉吊牌,也被遗弃了……她通通看了一遍,最后是折回车上,将保存了八年的情书与日记带上楼,付之一炬。
陆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面。写满字的纸在金属筒里被点燃,整个房间里烟雾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