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妈妈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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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休养生息

我变成了一个培养皿、容器或者工具,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盛放一个新生生命,为了这个喧宾夺主的生命。

奇怪,怀孕居然可能改变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突然被抛进另一种生活方式,从难受到接受,再到享受,蓦然回首,才发现以前的生活并非天经地义,绝对唯一。

我用了很多闪烁其词的词汇,拐弯抹角地告诉父母我要回家,也试图解释和掩饰决定为何如此潦草和突然。这些都是多余,他们在第一时刻就直觉到了真相,他们的喜形于色是如此自然而强烈,倒映衬得我小题大做、小家子气、庸人自扰。这让我吃惊又自惭。

与我的讳莫如深完全相反,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喜讯”作了最大限度的散布传播。我还在从北京往家乡的火车上,所有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已经都知道了。根本容不得我有机会阻止或者难堪。

之后,亲朋好友邻里乡亲自然的祝贺,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接受了“怀孕”的事实,不再羞于见人。十几年前,青春发育的我经过挣扎,才敢于挺起胸来走路,如今,我也终于可以自然地挺起并不显形的大肚子了。再回过头来反省,为什么我会被教育得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呢?我为自己感到惭愧,为以前的羞耻而羞耻。

我出现在阔别已久的校园,和所有人一样穿着棉衣,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所有人看见的都不是我,而是我身体里的另一个存在。从进门的第一天起,SC总司令就颁布了军令n条:作息饮食,一切行动听指挥。为了防辐射,手机和电脑是绝不允许接触的,看电视有严格的时间和空间限制,就连书也不能多看,怕伤脑力和精血,只能看些孕产、育儿的书。没有SC保镖的监护,不准独自出校门,万一磕了碰了撞了怎么办?

总之,中心意思一条:我变成了一个培养皿、容器或者工具,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盛放一个新生生命,为了这个喧宾夺主的生命,我蜕变成并不快乐的猪,每天的任务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以及按时散步、体检,兼职陪SC厨师去买菜——老天,在此之前,我几乎从来没去过菜市场。

——简单介绍一下SC老妈。头发不长,见识也短,没有是非观念,政治觉悟不高。当年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又是吃国家粮、公家饭的国家领导人之一(工人阶级是国家的领导阶级嘛),却自甘堕落嫁给乡村中学的地主崽子。苦哈哈地分居了n多年,才把老公捞进城市。从此过上了油盐柴米的平凡生活。不好读书,求甚解。勤劳、善良、不美丽,心里装着老公、孩子、兄弟姊妹、侄女外甥,唯独没有她自己,是集中国劳动妇女传统美德于一身的超级普通老太婆,Super-common,简称SC。这个外号还有另一层含义:老太太一度迷恋电游,比如CS,但水平超滥,玩得颠三倒四的,经常无缘无故地送别人装备和能量,像非常曲折幽深的阴谋,把互联网那头的人吓得不轻,是倒行逆施的CS。

每次陪同SC出门,都会遭遇相识或不相识(她们认识我或我老妈)的阿妈阿婶阿姨阿婆们——不得不承认,我身边的人突然发生了结构性变化,以前因为我回家而聚起来的哥们,这次不再安排饭局,更不敢半夜约去酒吧,喝着mojito、肆无忌惮地评论跳钢管舞的色女身材。倒是以前见面只打声招呼,彼此从来不多一句话的中老年妇女,开始聚集在我的周围,她们积极、热情、主动,争先恐后地研究我的血色、传授各种经验、就孩子的性别展开辩论赛,敬岗爱业、鞠躬尽瘁。

尤其让人崩溃的是,她们的问题、语气、用词都是一样的,简直让人怀疑是同一个老巫婆变成不同的形象反复出现。通常的模式是这样,先用一个完全没意义的提问表示问候:“回来了?”然后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地夸我一通,反正离了家乡的人,都是“有出息”“做大事”的人。接着话题一转,自然地夸到SC,便不再生疏僵硬,开始语言流畅、神态自然:“你好福气啊,这么年轻就当奶奶了。福气都自求,是你孩子教育得好。现在的年轻人,只想着自己玩,没几个愿意这么早生孩子的。其实这个年纪最好了,对孩子好,大人也不吃亏。过了二十五,女人就走下坡路了。我们那时候,哪个不是二十出头就……”

我听着这话,就像在骂我。过早地背叛自己所在的那个青春世界,弃明投暗,叛变到一个妇女们构成的混浊俗世。这个想法让我心生悲怆,我是女版的吴三桂?

夸奖和怀旧、感慨世事之后,才算进入正题,开始了漫长的谆谆念经:“怎么这么瘦呀,一点都不像三个月的。”

“要多吃水果蔬菜。”

“不要再吃辣椒了!”

“发狠吃!”

“多出来走走,生的时候就有力气了。”

“不过晚上莫出来,怕撞邪。”

“电视少看点。”

“不能打手机。”

云云。千篇一律,万遍也不腻。

我陪笑又陪时间,应付:“一定一定”、“是的是的”、“好的好的”、“对对对”、“知道了”、“是呀”、“嗯”、“啊”、“哦”、“呵”、“哼”。

陪同我出行的SC则热心地回答:“是啊,她总是不肯吃。”或者请教:“您老人家说她要补点什么?”这样每每能聊上半天。从家门到校门,三分钟的路,不断被堵截或围剿,半个小时也走不到……这样的“录音”每天放上七八次或十多次,成了我生活的常态。

生活就这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周围弥漫了浓烈的人间烟火气,让人窒息。开始当然是不习惯、也不耐烦。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确实进入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者说,进入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个维度。那是一个我以前完全无视其存在、而且一无所知的维度。在世界的那个维度里,自有一套特别的时间概念、行为准则和价值观念,活着有什么意义?钱怎么花才值?什么样的人是朋友?应该如何待人?如何承担命运和报应?还有更具体的,该不该原谅婚姻中的出轨?什么样的画是好看的?谁和谁为什么没有孩子?什么食物保胎?什么颜色辟邪?

有时候,她们讨论的是我从来不想的问题;有时候,她们对问题的看法和观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这个维度的世界充满琐琐碎碎的家务事,活在其中的人显得细微而具体。这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纬度,小超市的老板娘、卖白菜的老汉,大家都是“熟人”,一边挑东西一边问问媳妇贤否、孩子乖不,人和人是密切的,生活是透明的,你家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同时,你也知道所有人家里的事,大家都认为互相知根知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想要找谁便直接去敲他家的门,任何人都可能直白地评价你的体型和衣着,或者直接问“你每个月挣多少钱?”,而你绝不能用“几千吧”敷衍过去,到底是三千还是七千,一定要交代清楚,至少精确到百位,否则就是不够真诚……

另一方面,不知不觉中,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所熟悉的维度:起床第一件事是看日程表;掐着时间赶车上班;为出席不同场合琢磨穿什么衣服;习惯于递名片、握手和饭桌上的觥筹交错;谈话从籍贯和毕业学校开始;和“小资”同事逛SOGO、吃饭就AA;见任何人都预约时间;买880元的vip票看法国巴黎歌剧院的芭蕾;去超市先开列购物单;有困难的时候找专业公司而不是朋友;很清楚什么是隐私和谈话的雷区;即使亲密的朋友也难得去人家里(因为大家都还没有家),与朋友聚只在酒吧、茶馆和餐厅……

世界如千层饼一般在我眼前打开,撕掉一层,下面还有一层,同一张饼,却是不同的色、香、味——世界原来这么纵深、丰富和斑驳。而在此之前,我自动屏蔽掉了世界的很多维度。不能说这些维度是我生命的必然过程或必须经历,但有了这样的变数,世界从平面成为立体,我的生命因而变得丰富和灵动。而所有这些变化,都是那个对我来说还不存在的孩子带来的。那一段日子是慵懒而闲适的。体型没有太大变化,妊娠反应也渐渐消失,我基本上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似乎只是在休一个长长的假期。整个家庭的运转都以我为绝对中心,父母都尽量小心翼翼顺着我的心意,担心引发任何不良情绪,影响胎儿健康发育。回想起上一次这样“我是太阳”、“唯我独尊”,还是在我高考的时候,已经恍若隔世了。

我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这层没有太多道理的顾虑,发扬光大了自己懒散懈怠的优良传统。回家时,我尚且习惯性地带了几本宗教哲学的英文书,准备考试。最初是被SC间谍兼警察强行悉数没收,到了后来,就是我自己也懒得看书读报了。偶尔,在一个冗长的闲极无聊的午后,我也会有所警觉和恐惧,担心自己在这碌碌无为中沉溺淹没。但人的本性和水一样,是向下的,很难有人能在伸一个惬意的大懒腰当中停下来,而我确乎已很放纵自己,有点真气尽泄、疲软无力的味道。有时我甚至会觉得以前的凌云壮志其实没多大意义,现在这样心灵的宁静,灵魂深处的愉悦,也是至高至贵的。充满战斗和竞争的人生、世俗所谓的“成功”,并不是人生唯一的价值。

我在无所事事中开始漫无目的的遐想和回忆。记得自己在中学和大学时,看到大人们的人生历程和生存状态,心中很是怜悯和不屑,我发誓自己要完全不同的、超凡脱俗的一生: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好是五更残酒醒,耳边闻唤状元声”。要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没有结局的爱情,因为它总是与某项伟大事业或民族利益相冲突。也会独步走天涯,也会做单亲妈妈,也会有一个丁克家庭,总之,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怎么惊世骇俗怎么来。

可事实上,我在最平常的年龄结婚,又在最通常的时间受孕,从事一份最平常的工作,有着最日常的情感、体验和欲求,和绝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没法“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当年的翩翩少年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意气飞扬,指点江山,图的是宏图伟业、俊郎红颜。但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总有一天如梦方醒,恍然间人生已过半,以前构想之种种,能实现的和永不能实现的,都已经桩桩件件落到了实处,落到实处,是白色,霜染双鬓。

高中时曾偷看一个亲戚的日记,里面写到大学校园生活的趣事和理想,工作之初的憧憬、努力和困惑、艰难,谈恋爱时的快乐、浪漫、层出不穷的摩擦、幽怨、赌气与和好如初。可写到结婚,便嘎然而止了。她坚持了十来年写日记的习惯,被婚姻切断了。我当时很是震惊,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她,很是懒散庸俗,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万想不到她也曾经飞扬和灿烂。于是也很是感慨,心想,人长大后,真是很容易堕落,就这样一下子庸常了,失语了,消沉了,没有激情了,无话可说了,悠悠扬扬的琴声,正铮铮玉落,一时弦断,干干净净,连一声余音都没有。

当年的感慨犹在心,不经意间,已到了自己弦断的时候了。

真奇怪,怀孕居然可能改变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突然被抛进另一种生活方式,从难受到接受,再到享受,蓦然回首,才发现以前的生活并非天经地义,绝对唯一。

是的,整个人的观念和精神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我开始习惯与人谈论孕、产、育之类的俗事话题,不再反感闲聊扯淡、家长里短(这原本是我最痛恨的东西),我听到了很多人间琐碎而真实的故事,知道最普通的市民是怎么生活的,并油然生出对平凡人情感和生命的尊重和敬意。我坐在那些中老年妇女中间,沉溺于各种絮絮叨叨又绘声绘色的叙述,由此真正理解到,人和人是平等的,不同的生存方式和生命形式也是平等的,本自没有高下之判、尊卑之别。每个人都有欲望,每个人都有尊严,每个人都有存在的理由,每个人都有可爱的一面。

有时,我会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拥抱和亲吻面前这个或那个满脸皱纹、缺了三颗牙、正啰啰嗦嗦面授机宜的老妇人,我会猛地抬起头来,看到天原来那么的蓝,那么的高,那么的美,环视四周,每个人都那么的可爱,我真想拥抱每个人,拥抱全人类,因为他们和我是同类,因为人是这么的可爱,世界是这么的美好。

生活着原来可以如此美好。

当然,我内心深处依然顽固地坚持着,不让自己完全混迹于唠叨着传播小道消息的妇女行列中,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精神独立和心灵敏感度,以免自己对自然、生命和世事浑噩迟钝。

另一个巨大的吃惊是,我简直不能想象,为一个新生命的来临,要做那么庞杂的物质准备:我能想到的婴儿帽、衣、裤、袜、鞋、尿布、被褥,我想不到的水温计(给婴儿洗澡时量水温)和软尺、简易秤(量婴儿的身高体重);定制改装婴儿床,裁剪缝制配套的蚊帐。挑选玩具和童车,搬家具,搞卫生,腾出空间,布置房间,刷墙挂画,洗洗涮涮,收集婴儿洗澡用的中草药。SC老妈每天还为我制定菜谱、配营养餐,剩下的时间,她抱着《孕育必读》、《怎么坐月子》、《新生儿常见病诊断及治疗》一类的书,仔细研读,并分门别类做笔记,提前开列出长长的月子菜谱来。

SC坚持不让我插手这些事,后期甚至禁止我陪她买菜,怕街上和市场里空气不好、噪音太大,只允许我在校园里散步。我看着她忙碌张罗,完全难以想象,当年父母两地分居,物质又那么匮乏,她是如何独自抚养多病又淘气的孩子的。

必须承认,在整个休养过程中,我想到孩子的次数很少,即使与人谈论起,也像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一个不相干的“他者”。在整个孕期,“母恩如山”才是我最大的感念,而我仍然是女儿心态。我也喜欢整理婴儿衣物,是因为那么小小的衣服、小小的鞋,如同工艺品或玩具,好玩得紧。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在这些物质准备中,自然地生出母爱来,或许我是个冷血硬心肠的女人?没有柔情、温情和爱的能力?这种怀疑让我隐隐地忧虑,不能理解也难以原谅自己母性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