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妈妈成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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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怀孕了

不想要孩子,孩子自己来了。(胡适)

在最初的惊异和沮丧之后,我变得消沉抑郁,而且极度恐慌,甚至有受辱的感觉。当然我决不想当妈妈——以我天马行空的个性和自私、自我、自恋的德行,没有坚持独身主义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应该承认,在医生最初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惊异而沮丧。这时距我新婚还不到两个月,我对婚姻的全部理解还停留在“王子走进死寂的宫殿,深情轻吻美丽的公主,她因此从沉睡中醒来,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着”这样的层面上。世上一切美丽的爱情故事都结束于凝眸、拥吻、洁白的婚纱和教堂的红地毯,谁想象过怀孕的白雪公主?腰圆脸肿、大腹便便。

我从爱情的云端跌进婚姻的陷阱时,还基本上只是把自己当作低空飞翔的仙女儿,压根没有想到怀孕这种“庸俗”的、人间烟火气的、不人道的、毫无理想色彩的事情,居然会降临到我身上!这种惊异、沮丧和不公平的感觉,很深刻,在第一次与紫禁城先生为家务琐事争吵时,我也有这样的惊异和沮丧。

简单介绍一下紫禁城先生,我们做了近六年的朋友后,似乎在一夜之间质变为恋人,并在六个星期后成为夫妇。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遵循最保守和谨严的道德规范,其腐朽、落后、古板程度令人发指,与现代社会很多东西都不兼容,而且保持永不妥协、绝不合作的强硬态度,是精神永远留在“故宫”的“故人”。所以,紫禁城是他理所当然的形象代言人。

在最初的惊异和沮丧之后,我变得消沉抑郁,而且极度恐慌,甚至有受辱的感觉。当然我决不想当妈妈——以我天马行空的个性和自私、自我、自恋的德行,没有坚持独身主义已经是个奇迹了——但我和紫禁城都不太知道怎么拒绝一个特殊的细胞,或者一团未成形的“东西”。

“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紫禁城说,他更多地从现实考虑,他博士还没毕业,工作没有着落,我也正在准备考博,已经够乱了,不想再有添乱的。

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去医院”意味着什么。在中国,胚胎是否算生命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当然“去医院”是唯一的和最好的办法,但我摇摇头。每一次我都摇摇头,一次比一次坚决,一次比一次猛烈,如果孩子不是生在肚子里而是在头上,我一定已经把他摇出来了,像宙斯生出雅典娜。

我终于保留了“它”的存在,绝不是因为我认为受精卵或胚胎具有什么生存权或人权,也不是什么本能的爱,而纯粹是出于一种害怕和逃避。我不愿意与医院打交道,把自己最私密的一面暴露于医生,是我不能容忍的。便像鸵鸟似的,宁可掩耳盗铃般将这种不得已的接触暂时推迟,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月、两月……直至推迟到十个月之后。

另外,我不是一个充满战斗性、能坚决对抗世俗压力的人,也没有太多抗压能力。在那些自认为非原则性问题、我也不怎么当回事的事情上,我乐得随大流。如果世俗习惯认为一夫一妻一子是常态的家庭模式,我会无可无不可地妥协。虽然我一贯的观点是:如果可以不结婚,最好别结;如果可以不要孩子,最好不要。

那一段,我常常会念胡适的那首无情无义的白话诗:“不想要孩子,孩子自己来了。”我讨厌“它”,这个不速之客!原本完全属于我的身体,突然凭空多了一个异己的东西,不管它是一个肿瘤或胎儿,都足够引起人恐慌。“它”在侵略我,占领我,削减我的自我。

另外,我有一些奇怪得让自己坐立难安的想法,比如说,我觉得孩子是性爱的具体化,海德格尔说,曝光隐私是现代性的表征,那孩子就是天然的现代性象征。它放大了我的私生活,它是羞耻,是屈辱,是我身体的一个污点。

而紧接着的妊娠反应让我苦不堪言,而且愤怒莫名。我努力用理智克制自己对“它”的憎恨和诅咒,并强烈地感觉到女人的苦难和身为女人的可悲。而一旦我想到“它”可能也是一个女孩,以后终有一天也将为了人类种族的繁衍而承受同样的苦难和悲哀时,又格外地怜悯“她”。我不无自私地悄悄祈祷“它”是个男孩。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消息,像青春期羞于身体的发育、并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来回避变化一样,我尽量坚持繁忙的日常工作,甚至更加奔波,而且绝不加餐或补充营养,而且因为紫禁城对我额外的关照体贴而大发雷霆。那时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我要一如既往地生活。或许潜意识里,我要完全控制和决定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不能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

但伪装下面终究有真实的存在,我也曾偷偷地去书店和国家图书馆翻翻《怎么做妈妈》、《生个超常宝宝》一类的图书,却是做贼心虚,每一次都提心吊胆、风声鹤唳。现在想来是很可笑的,在书架上看准目标后,我会潜伏很久,直到前后左右都没人了,才飞快地将书抽下来,第一时间转移到别的地方去看。即便如此,每当有人从身边走过,我还是会拼命把书页卷起来,结果有一次遭到了工作人员的呵斥,因为“这么不爱惜书”。

我终于没有能够骗过自己:整天整天吃不下一口饭,头晕、腰酸、发困、恶心……北京的冬天显现出大自然对人类最不友好的一面:苦寒、尘埃、风沙、干燥、浑浊的空气,房间里暖气不足,寒冷无孔不入。一个多月绵绵不绝的感冒低烧,却不敢用药,多年的头痛病和美尼尔症频频发作。

紫禁城住在宿舍,我与陌生人合租着学校的小平房,只能吃食堂。大学的食堂永远弥漫着一股清水煮烂白菜的味道,我距离食堂十米就能闻到这味儿,一闻到就什么都吃不下。却又馋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家乡的剁椒、猪血丸子、萝卜干腊肉、豆瓣酱和坛子豆豉油茄等,想而不能得,如毒瘾发作般坐立不安、百爪挠心。

这一切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健忘和思维迟钝。我会忘记约定的采访,或者采访中会走神。我的提问变得零散纷乱,毫无逻辑和系统可言,在恍惚茫然中,我会忘了提问或听不懂别人的回答。以前倚马可待的写稿如今成了张飞绣花般极艰巨的一件事,我没法集中注意力,也不能自如地调动词汇、组织表达,要么言之无物、要么词不达意。我体内似乎有一个无底的黑洞,把我的种种思想、情绪和感受统统吸进去,直到把我抽空成一具空壳。如果不是特别的刺激,我便整天麻木呆滞、神情恍惚。一切都不再属于我,我丧失了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意志力,而被一种外在的强大力量所掌控。

那时我感觉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作为生物体的人原来如此有限和不自由。寒冬冷、暑日热、春季发困、秋天颓废,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还有疾病和死亡,谁也无力超越生理层面的存在。这一点本身就够让人灰心了,而作为女人,又额外再多几层物质性局限,比如经期,比如怀孕。那时的我还没有余心余力、也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虑及以后的生产和哺育,单是目前的“病症”就够我疲于应付、狼狈不堪了,尤其是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的啤酒桶形象,臃肿、丑陋、恐怖,简直就像噩梦。

真正的度日如年。我害怕,我想家,想妈妈。我不要当什么该死的妈妈,事实上,我这时最需要的人就是妈妈。同样毫无思想准备和知识准备的准父亲也跟我一样焦头烂额、七窍冒烟,终日徒劳的紧张和担忧,并忍受我乖张的性情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火山。

终于有一天,我和紫禁城一致决定:休长假回家调养。

这意味着我的整个看似周密、无懈可击的人生规划被迫面临调整。仿佛因为“它”的存在,我作为我已不再重要,甚至不再有意义,我只是另一个生命的载体,“它”要生长,我只是泥土,我的存在是为了一个非我的“它”。我就这样被驱逐出了原来的生活轨道和生存环境,我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世界,单独和“它”在一起,为了“它”的生存而放弃我的发展。不难想象我当时的无奈和无助。离开北京时我的体重不到九十斤,而心情则阴暗得一如逐臣贬官。

我向单位请的是病假。“怀孕”两个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