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一腔鼻血,下课后第一时间把信送到收发室。
我本来想着就这样可以回家了,但是我怕我回家这幅德行,我爸会以为我又打架了,他总是把我想得跟他一样,那么敢于跟弱势群体斗争,我和我妈就是家里的弱势群体。再说了,我只和弱智群体“斗争”,因为感觉很简单,很快乐,比如说从前的李守银,但是自从他上了趟大学归来智力提升以后我就不想了,因为他现在不是弱智了,而是愚蠢。我说的弱智是一个褒义词,愚蠢是后天修炼来的。
我去食堂水槽洗鼻子,食堂里人真多。我们学校是个寄宿制学校,有很多远在乡下的学生都是住在宿舍里的。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见一个身影,在嘈杂拥挤的食堂显得娴静而美好,对,是海结。我看她拿着饭盒站在人群后面,也不怎么观望,就看着脚下,好像在思考什么,满是心事的样子,前面的男生推推搡搡的,她就偶尔挪一下步子,又看着脚下。我往她脚下看了看,没有什么。
我心想,她也住校?不会吧?你是不知道,我们学校宿舍那叫一个脏,比李守银的内心脏,比金正伟的头脏,比蛋总的脸脏,嗯…我好像也是一个不怎么干净的人,至少此时此刻是一脸的血痂子。
我洗完脸出门的时候,同学们还在上演着粮食危机,我看海结还在原地,静静的站着,与食堂的气质一点儿都不搭,她可真是一个体面人,像她这种打饭方式,恐怕最后连泔水都喝不上。她也不学习一下旁边一些女生打饭的那架势,那叫一个勇猛,这种画面让我想到了一副油画,就是那副著名的《自由引导人民》,就是有个女人露着两个没有****的奶子往前冲的那副画。难道是我没仔细看?回去再研究一下。
我看到同学们饿狼夺食,感觉自己也饿了。我风一样的跑回家,推开门发现饭菜那叫一个丰盛啊,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全都拿出来了,不过是乱七八糟的扔了一地,这才叫真正的杯盘狼藉。这都不用多想,我爸和我妈又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这意味着在他们后面的冷战期我是吃不到饭的,泡方便面连碗都没有。我妈坐在沙发上,蓬头垢面的,她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说话。我爸则在卧室里抽烟。我小心翼翼的坐到我妈跟前,我看了看我妈,看有没有内伤,还好,除了人憔悴了很多,形象差得一塌糊涂外,其他还是好的。
我妈抬头看我。
我笑着问:“这次谁赢了?”
我妈说:“平局!”
“那不来一场加时赛?”
我这么一说,我妈没忍住悲伤笑了出来。不是我心大,是因为我对这种战争已经司空见惯了,我这种在炮火硝烟中长大的孩子,已经完全达到了一种看淡是非成败,宠辱不惊的高境界了。我爸我妈要是一个月不打一次架,我会觉着我们的家一定出现了问题。以前她们一打架就说要离婚,双方都拿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气势汹汹的到民政局说要离婚。后来慢慢的,他们只打架不谈离婚了,原因是他们去了很多次民政局要离婚,但最后都以大闹民政局而收场,民政局上上下下现在真是怕了他们俩了,只要他们去,保安就很有压力,需要加强戒备。我猜他们这辈子都离不了婚。会白头偕老的,真是感动呢。
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意识形态”不同而引起的战争,这回是我爸单方面的问题。
我看茶几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字儿,我拿起来看了看,是我爸的字儿,我爸的字儿写的那叫一个好啊,飞龙游凤,不是贬义词,是真的,他书法特别好,他用的是草书,但是我还是能看懂。他就欺负我妈看不懂,但是我妈也是在长期的战斗中总结了战斗经验,她旁边放着一本《草书大字典》,我琢磨着她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翻字典才完全领会了我爸的这幅字。这是我爸写的一首诗,一首情诗,当然不是给我妈的,他才不会给我妈写情诗。在写情诗这一点上我随我爸。
原来我爸每天晚上说是去文化馆搞艺术创作,谁知道他在搞什么。他的情史那叫一个长,那叫一个滥啊,丝毫不逊色于中国近代史。但他的情史比中国近代史可要敞亮多了,他没隐晦什么,我就知道很多,而对于真正的历史真相,我感觉我还是不太了解。
我想他们这一仗之后可能需要休养一段时间,都元气大伤,一时半而会儿起不了干戈。我琢磨着在家是吃不了饭了,就到街上吃了一碗拉面。我没有更多的钱,要节省一点,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重新购置锅碗瓢盆,好好安营扎寨。这也是我从长期的战斗中总结的宝贵经验。
下午的课我不想去上了,我心烦的很。补习班老师才不会管谁没来上课,我们补习是为了再争取一次考大学的机会,他们代补习班就是想多拿一点学生缴纳的补习费而已。学校可真是够黑的,进一个复读生往死了要钱。我差15分,他们就拿走了一万五,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是怎样的,但是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一万五千块钱足够让很多小混混把自己当比尔盖茨、李嘉诚来看。
那些高考上线又愿意回来补习的,学校是不会管他们要钱的,比如李守银,学校肯定不会跟他要钱,甚至还会给钱,因为这些学生明年的高考成绩会是校领导邀功的潜在筹码,而像我这样的则是学校的潜在敌人。对于李守银这样的学生,几个学校之间还会抢夺,而我这样的他们就会故意提高价格,无非是想把我们拒之门外。学校只看成绩,从来不看人品。因为学校的品就不行。
我无聊烦躁没事儿闲的蛋疼的时候喜欢在广场的护栏上坐会儿,我旁边坐着一个回族老汉,戴着黑色的小圆帽,白须飘飘,身上穿着一身亚麻衣服,看起来宽松舒适,脚蹬着一双黑面儿的布鞋,白袜子,他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鸽子,眼神深邃极了。他看鸽子看得入神,我看他看的入神,我想他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所以现在才这么沉静,我特别喜欢这种老人,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我一直装得自己很深沉。我要有一副他那样的大白胡子该有多好啊。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我想我们俩坐了很久,因为广场上的大妈开始多起来了。夜晚属于大妈。老汉终于走了,背着手步履稳健,我也起身往学校走。我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根烟狂抽,老板仔细看了看我问:
“你怎么没去上学?”
“我在上啊?”
“你没去上大学?”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留校任教了!”
老板会意的笑了笑说:“什么时候升任校长?”
“等你当教育局局长的时候!”
老板笑着整理货架,我回头看有没有人认识的老师进来,一瞅海结低着头走了进来,她低着头,没看见我,走到我跟前的时候抬头才看到我。我看她张口想跟我说话,但鉴于我历史上对她屡次的拒绝,所以就忍住了没说。
“老板,给我拿只中性笔!”海结说。
老板一听有人说普通话,扭过头惊讶的看着海结,老板也没听人说过普通话,仔细打量了人姑娘好半天,我看他看得海结有些不自在了,于是说:
“你赶紧给人拿只笔,跟没见过女生似的。”
老板龇牙咧嘴的笑着说:“没见过这么美的!”
我们俩用完全地道的方言说,海结根本听不懂,但是她肯定明白我们是在说她。她拿了笔,交了钱,看了我一眼扭头就走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喊了一声:
“一起走!”
这是我第一次跟她交流,就三个子,还用的是方言,我琢磨着这三个字,她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