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已在眼前,丐叔停下马车,后头追来的小头目也不敢近前,远远勒住缰绳,伫马望着这边……
“官兵很快会到,你们女人孩子,能躲还是躲一躲吧。”今夏在农妇下马车时忍不住劝了一句。
农妇神情有点发愣,仍是点点头,下了马车,抱着孩子给沈夫人磕了个头,才朝自家夫婿缓步走去。那小头目接到了她们,扶上马背,朝马车这边盯了一眼,才策马离开。
马车内,今夏撑了撑身子,朝杨岳叹道:“一个村子的男人都去当倭寇,这事儿谁想得到?咱们今儿真是掉贼窝里去。”
杨岳回想起来,一身冷汗:“下回你再说看一眼,我再也不信你了。”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两位前辈,不知有没有看见今夏?”
甫一听见这声音,今夏就把眼一闭,头一偏,径直作昏睡状。杨岳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掀开车帘跃出去,施礼道:“陆大人,我们在这里。”
陆绎看见车内今夏的身影一动不动,掩不住语气中的紧张:“她怎么了?”
沈夫人道:“腿上受了点伤,好在并未伤筋动骨。”
“你们遇上什么事了?”陆绎看向杨岳,语气已有责问之意。
“我们、我们就是……”
“我亲侄女都挂了彩,险些连命都送掉,你这么凶神恶煞地还打算问罪么!”丐叔开口就训斥他,顺手把马车的缰绳丢给陆绎,“赶紧的,进城找个地方喝口茶给我们压压惊。”
岑福见状,上前喝斥道:“你是何人,胆敢对我家大公子无礼!”
“嘿!你这娃娃哪里冒出来的,我管教自家孩子,你管得着么?”丐叔示意陆绎,“乖孙儿,晚上罚他睡马厩去,要不然你爷爷我气不顺。”
陆绎哭笑不得,自然也没法和岑福解释清楚,只将缰绳递给他:“两位前辈与我有恩,不得无礼。”
岑福接过缰绳,不敢再多问。
马车进城,一路上杨岳将所发生之事一一向陆绎作了禀报。陆绎眉头深皱,吩咐岑福赶紧去向胡宗宪禀报此事。
到了客栈,陆绎探身到马车内,将今夏抱出来。
因觉得这事着实不好交代,今夏依然在装睡。丐叔探头过来看了眼:“刚才还挺精神的,怎么这会儿就蔫了?是中毒的缘故?”
沈夫人笑了笑,道:“东洋人的毒只怕还没有这么强的功效。”
靠着陆绎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今夏忍不住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却正正对上陆绎的双目,她赶紧复闭上。
“你若真困就睡,这么装不累么?”陆绎抱着她边行边道,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今夏偷眼看他神情,想知晓他是不是着恼。
刚进小院,一直不安等着他们回来的淳于敏看见今夏被陆绎抱着,先是一愣,紧接着关切问道:“袁姑娘怎么了?受伤了?”
今夏大窘,赶忙挣扎下地:“我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
为了证明自己当真没事,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挨到沈夫人身侧,扶着她笑道:“姨,我们这边还有个人,得请您去看看。”
“你这孩子事儿还真多,”丐叔直摇头,“像你这么会生事儿的,得弄个太医院跟着才好。”
“叔,太医院哪里比得上我姨。”
今夏挽着沈夫人,引着她往阿锐房中去,转头望了陆绎一眼,满满的欲语还休:我这趟也算是颇有收获,您大人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
阿锐房中,沈夫人为阿锐把过脉,皱了皱眉头,又取了银针试探他的穴道,连着试十几处穴道才停手。
“如何?”陆绎问。
阿锐也紧盯着沈夫人。
“能治,”沈夫人简短道,“只是……”
“前辈但说无妨。”
“中毒之后,他身上经脉受损,毒虽已解,但要使经脉回复,需每日用金针刺穴,由此刺激经络,让经络慢慢回复。”
“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少则数日,多则月余,要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而定。”
陆绎问道:“不知前辈可否能留下来替他疗伤?”
“正是此事为难。”沈夫人抬眼看他,不避不让道,“我离开扬州,便是不想与你们官家有瓜葛。当日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阿锐眼中原本已有些许光亮,听了这话,顿时暗淡下去。
“姨……”今夏未料到她这般干脆地拒绝。
“可是他并非官府中人,前辈可否再考虑一下,”陆绎劝道,“诊金方面我可以加倍。”
沈夫人摇摇头,朝一旁的丐叔道:“我们走吧。”
今夏瘸着腿,蹦跶着追上前,急唤道:“姨、姨……等等……”
“你这伤口,再换两次药就好了。”沈夫人停住脚步,看着今夏,“你该知晓,我并不欠你们的,想治什么人,全凭我自己做主。”
“是是是,姨,当然都听您的!”今夏陪着笑,扶着她朝外走,边走边道,“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当晚辈,肯定一个不字都不说。我和大杨今儿的命是您和我叔救的,您总得让我们好好谢谢你们吧,我家大杨最会做饭了,姨您就赏个脸,和我们一块儿吃顿饭,我叔也得喝杯酒,压压惊是不是?”
沈夫人瞥了眼丐叔。
丐叔立时做出一副妇唱夫随的模样,恭顺道:“我都听你的,酒什么的……我不在乎。”
沈夫人忍俊不禁,笑了笑。
今夏趁机踢了踢杨岳,杨岳会意,忙道:“两位稍坐,我现下就做饭,很快、很快就好。”说罢,他就急急赶去灶间。
“先说好了,用过饭我就走。”沈夫人道。
“那是自然,姨,您稍坐一会儿,我给您煮一壶好茶来。”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没奈何地拉住她:“你别闹腾了,伤口若是裂开,又要换一次药。”
今夏呲牙道:“好像已经裂开了。”
待沈夫人重新给今夏换过药,陆绎才将她送回房中休息。
将她放到床上,陆绎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知晓她的伤口沈夫人已处理过,没有大碍,可此前听杨岳那番讲述,她今日着实惊险万分,若非正巧遇上丐叔,说不定现下她早已……他不敢再往下想。
今夏脑中转的还是怎么才能留住沈夫人一事:“沈夫人这事,怎么办才好?”
“她的事怎么办我不知晓,不过你私自出行,是要扣银子的。”陆绎悠悠道。
今夏不满道:“哥哥,能不能别老拿银子说事儿,伤感情。”
陆绎靠过来,近到她都能数清楚他的睫毛时才低低道:“你,能不能听点话?”说这话时,他眼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水泽,她看着,心里隐隐不安。
“你真的很担心我?”她问。
也不知为什么,她虽然知晓陆绎喜欢她,可总觉得并不真实,想他多半是觉得自己有趣或是好玩,喜欢自己便像是喜欢小猫小狗一般。加上陆绎平常对她也是戏弄调侃,玩闹一般,她并不曾想过他当真会为自己担心。
陆绎不语,目光挪开些许,手轻轻掠着她前额的头发。
“不用担心,我命大得很,不是和你说过么,我有金甲神人护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这样,倒叫今夏心中愧疚得很,觉得还不如被他狠狠责骂一通,只得胡言乱语地安慰着他。
闻言,陆绎微微笑了笑,过了半晌,才道:“就算是为了我,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行不行?”
“……嗯,我知道了。”甚少听他说这般软话,今夏心里也不好受。
陆绎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要将心中的不安遣走。
今夏岔开话题道:“沈夫人不肯留下来给阿锐疗伤,这事怎么办?”
“她对官家排斥得很,看来是没办法。”
“哥哥,你是堂堂锦衣卫四品佥事,怎得会没法子呢?”
“沈夫人于我有恩,”陆绎叹了口气道,“锦衣卫的手段,我不想对她用。”
“……我叔若是开口的话,说不定沈夫人会肯替阿锐疗伤。”今夏犯难道,“只是,不知晓我叔肯不肯帮这个忙?对了,上回我叔肯帮你,因为你们是爷孙俩,要不,咱们就说阿锐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陆绎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替我爹谢谢你。”
心里头装着事儿,便是身上有伤,今夏也躺不住,待陆绎一走,她便一瘸一拐地跑到灶间看杨岳做饭。
“润饼?”她看杨岳正在烫面团,“这回陆大人出银子,你可着好材料做,用不着这么省。”
杨岳笑了笑:“你看沈夫人像哪里人?”
“她往东南走,应该不是浙江就是福建。”
“我猜是福建人,方才见店小二给她端茶时,她不喝龙井,要的是安溪的铁观音。”
今夏抚掌笑道:“还是大杨你机灵,知晓投其所好。
待杨岳将诸样菜肴齐备,布置妥当,请沈夫人和丐叔入席。今夏腿虽伤着,热诚倒是不减半分:“姨,你们是不是头一回来杭州?杭州美景甚多,西湖、雷峰塔、灵隐寺……要不多留两日,我领着你们去逛逛?”
“腿都瘸着,还这么贪玩。”丐叔道,“丫头,我记得你也是头一遭来杭州吧?还领着我么去逛。”
沈夫人看见润饼果然怔了怔。
“你怎得会做这个菜?”她问道。
杨岳道:“我爹爹爱吃,在家时也常做,只是这个浒苔不易得。”
今夏在旁笑眯眯道:“姨,你若爱吃大杨烧的菜,就多住几日,让大杨天天烧给你吃,我保证不带重样的。”
沈夫人知道她想法设法劝自己,笑着摇摇头,也不理会她,接着问杨岳道:“你爹爹是福建人?”
“哦,那倒不是,想是他早年间吃过,一直记着这个味道。”
沈夫人笑了笑,动手取了饼皮,挟菜道:“我也好些年没吃过,真没想到在这里能吃到……你爹爹是谁?”
“我爹爹是六扇门的捕头,杨程万。”
听到这个名字,沈夫人神情骤然定住。
杨岳并未留意到沈夫人神色有异,尴尬笑道:“您大概没听说过他,他腿上有伤,也不会派大案子给他,我没出息,爹爹的本事只学到皮毛……”
今夏却已留意到沈夫人神色不对,试探问道:“姨,你听说过我师父?”
“……没、没有,应该没有。”沈夫人回过神来,“只是这名字听着有像一位故人,请问‘程万’是哪两个字?”
“鹏程万里,里面的程万。”杨岳答道。
“哦……同音不同字,是我弄错了。”
沈夫人低首将饼皮慢慢卷起来,不知为何,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今夏看在眼中,心下不免生疑,只是记挂着阿锐的伤势,顾不得这层,想着还得赶紧想法劝沈夫人留下才行。
“姨,您是不是有什么故人在京城里?要不我帮你找?我好歹是六扇门的捕快,虽说没官阶,可人面还是有的,找个把人不成问题。”今夏殷勤道。
沈夫人转头看着她,也不言语,就是盯着她看,时候长得让今夏有点发毛。
“叔、叔、叔……我姨怎么了?”
丐叔也不明白,嗅了嗅碗盘:“你们不会在菜里头给她下药吧?”
今夏气结:“叔,你这脑袋就是个摆设,也就我姨才不嫌弃你。”
此时,沈夫人方才缓缓开口,神情认真问道:“袁姑娘,你为何总唤我‘姨’?”
“……”今夏愣住,“就是、就是看着您特亲。”
“她看谁都特亲。”丐叔适时地插上一句。
今夏不满:“你是我亲叔吗?”
“你是我亲侄女吗?”
“您别忘了,您还有个亲孙子在这里。”今夏清清嗓子,继续办正事,“他方才在楼上就和我说,特别希望您多住些日子,好好孝顺孝顺您,这样回了京,向他爹爹也有个交代,向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叔,您看他一片孝心,要不您委屈委屈,成全他吧!”
丐叔听得很受用,却半点没往心里去,笑道:“你这娃娃真是会说话,我觉得,他应该请我进京城,然后和他爹爹一块儿来孝顺我,这样才有诚意,是不是?”
“行!”今夏豪爽道,“我这就让陆大人写信给他爹爹,让他们在京城备好三进三出大宅子,您多留几日,等回信到了就接您进京城。”
杨岳在旁连连咳嗽,示意今夏别乱说话。
丐叔提醒她道:“丫头,你还没嫁过去呢。”
说话间,陆绎缓步踱进堂来,温和道:“今夏,前辈若是主意已定,你就不用再劝了。阿锐那边,我再想法找大夫就是。只是现下不太平,两位前辈再往南走,一定多加小心。这里除了一点盘缠,还有我的一封亲笔书信,若是遇到为难之事,希望此信能替前辈解围。”他将一方木盒递给丐叔。
“你写了封信?”丐叔要打开盒子,却被陆绎按住手。
“将来用得上的时候再看吧。”陆绎自嘲笑了笑,“我也知晓我人微言轻,不过幸而有个爹爹,旁人多半还肯看他的面子,所以我偶尔也不妨狐假虎威。”
今夏猜不透陆绎用意,正自心中疑惑,却听见沈夫人道:
“我们不走了,就留下来先替他疗伤。”
“姨!”今夏惊喜道,“您,当真肯留下?……为什么?”
丐叔也不解:“为何又不走了?”
沈夫人平静如斯,淡淡解释道:“孩子们一番盛情,菜做得又好,不妨多住时日便是。”
陆绎亦没想到沈夫人会突然改变主意,笑道:“如此甚好,我让店家给两位前辈安排两间上房。”
“不用了。”沈夫人看向今夏,“何必破费,我与这孩子挤挤就成。”
今夏再次愣住。
沈夫人自自然然道:“你腿上还有伤,住在一起照顾你也方便些,总不能让你白叫我一声姨。”
“那我……”丐叔转向杨岳,深情道,“你睡觉不打呼噜吧?”
“……”
趁着沈夫人给阿锐施针,今夏瘸着腿将陆绎悄悄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你查出沈夫人的身份了?”
“嗯?”陆绎皱着眉头打量她的腿,“你怎得就不能好好歇着?”
“你莫瞒我了,若是不知晓她的身份,你何必写什么书信。”今夏道,“他们遇上倭寇,你的书信能管什么用,必定是官家找她麻烦时,让她把书信拿出来解困。”
陆绎暗叹口气,不知该埋怨她太聪明,还是庆幸她太聪明。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飞鸽传书。”他只好如实道来,“沈夫人她是……福建泉州原先有个林家,六代行医,沈夫人是林家的小女儿,闺名林鹭羽,十几年前许给沈煅,还未来得及过门,沈煅便出了事。”
“沈煅是何人?”
“你不记得沈煅,应该记得沈鍊,沈煅是他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