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就听说出事了。
一具黑黝黝的棺材被停放在距离东城门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就在路中间。毕竟是个晦气的物件,虽然挡在路中间,但来来往往的百姓也没人敢去挪动它,都是绕开来走。直到有细心的人发现,棺木近旁的尘土尽数被血浸湿,透着紫黑,这才有人赶着去报了官。
“后来呢?”今夏咬了口三鲜肉包,盯着店小二,“棺材撬开后,里头是谁?”
店小二用汗巾子抹了抹汗,生怕惊动周围其他客观,压低嗓门道:“听说是胡都督的养子夏正,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完全没人样了。胡都督亲自赶过去,把棺木给运回府邸,正满城请有经验的收殓师傅,要把尸首缝起来才好下葬。”
坐在旁边的淳于敏何曾听过这些,脸惊得煞白。
陆绎沉默不语,这显然是倭寇的复仇,胡宗宪斩了汪直父子,所以倭寇也将他的养子残忍肢解。
“岑福,你备些礼金,随我往胡都督府上走一遭。”他吩咐道。
今夏忙道:“我也去。”
陆绎摇头:“你留下来。”
“好歹我会验尸。”今夏争取道。
淳于敏转头惊诧万分地看着她。
“他眼下是丧子之痛,怎会容忍我们去验尸。”陆绎叮嘱她,“你就呆在客栈,等我吩咐,不许生事。”
今夏没奈何,垂头把剩下的半碗血糯粥一股脑全吃下去。待陆绎与岑福离开后,又趁着岑寿去喂马,她朝杨岳道:“大杨,咱们去城外瞧瞧。”
杨岳一猜就猜到她的心思:“你想去看那具棺材摆的地方。”
“总得让我瞧一眼吧,这么大个案子。”今夏不去看看案发所在,浑身上下不舒服,“那些人放下棺材就跑了,现下肯定没抓到,咱们去看看有没有线索。”
杨岳犹豫道:“不好……陆大人刚刚才吩咐你……”
“就去看一眼而已,我没生事呀。”今夏催促他,“大杨你赶紧的,这城外进进出出都是人,去得越迟,线索可就越少。”
杨岳向来是拿她没法子,边起身边道:“说好了,看一眼就回来。”
“你们……”淳于敏想拦今夏。
“放心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今夏拉上杨岳,两人一出门就没影儿了。
刚刚喂过马匹的岑寿回到桌旁,只见到淳于敏一人,诧异问道:“淳于姑娘,他们人呢?”
淳于敏只得如实告知。
“六扇门的小捕快,哼,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岑寿摇摇头,哼了哼。
城门之外,棺木摆放之处因渗着鲜血,颇为显眼,寻常百姓也都因忌讳而绕着走。今夏在血迹旁蹲下身子,手指蘸了点渗血的尘土,细细揉搓了下,皱眉道:“这人死了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杨岳从地上的痕迹,丈量了棺木的大小。
棺木末端血迹最多,且地上有较深的痕迹,今夏在周遭来回走动,不知从何处捡了一块马蹄铁来,聚精会神地观察地面,几次停住,半蹲下来仔细查看……
“棺木不是抬过来的,是从马车被推下来。”今夏指着地上的深痕,朝杨岳道,“从血迹来看,能淌这么多血,应该是人刚死就拖过来了。以马车的脚程,杀人之处距离这里不会超过两里地,大杨,我们过去看看。”
杨岳忙拉住她:“还是先禀报陆大人吧。”
“就两里地而已,咱们先过去偷偷瞧一眼,然后再回来禀报。万一倭寇已经走了,让他们白跑一趟,岂不是要怪我们多事,咱们就去看一眼,又不和他们交手。”
杨岳拿她没辙,叹口气道:“……又是看一眼。”
今夏拽着他走,,扬扬手中的马蹄铁:“大杨,你也留神看地上,是一辆双轮马车,卸棺木的时候,马车后倾斜,马匹蹬腿的时候后蹄铁掉了。”
两人循着黄土路上时断时续的线索,往东南方向直追下去,果然还不到二里地,就看见了一个村落。
很寻常的村落,三三两两的炊烟,鸡鸣犬吠,去井边挑水的农家,还有孩童在路上追逐嬉戏,一切都再寻常不过。
“不像有倭寇在此地呀。”杨岳朝今夏低声道,“你会不会跟错车,走岔了。”
今夏颦起眉头,接着查看地上的车辙和马蹄:“不会错,肯定是这辆马车。”
车辙最终拐进了一户农家,她隔着篱笆墙望进去,看见那辆马车,一匹枣红马安静地待在马厩里吃着草,左后蹄果然没有蹄铁。
一个中年农妇自屋里出来,瞧今夏和杨岳朝里头张望,奇道:“姑娘,你有事吗?”
见到这个农妇,杨岳愈发肯定是弄错了,拉着今夏就要走,朝农妇笑道:“没事,没事。”
“大嫂,捡了块马蹄铁,不知晓是不是你家的。”
今夏不肯走,朝农妇笑道。
农妇一愣:“马蹄铁?”
“是啊,你瞧瞧你家马儿是不是掉了块蹄铁。”今夏绕到篱笆门外头,扬起蹄铁给她看。
农妇也不去看,摆摆手道:“不是我家的,你走吧。”
“走吧走吧……”杨岳也拉着今夏走。
今夏未再坚持,顺从地跟着杨岳,直至走开十余步后,才暗暗长吐口气悄声道:“大杨,你也发现不对劲了?”
杨岳说话时连嘴唇都不动:“你问话的时候,周围三、四间屋子都有人探头出来看,这里压根就是个贼窝,咱们赶紧走。”
“这村子老弱妇孺全都有,怎么会藏身这么多倭寇。”今夏想不明白。
“别想了,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么。”
“得有七、八个吧?”今夏步子虽然仍是不紧不慢,却觉得背脊冒寒气,她的眼前,几位农妇正飞快地把路上嬉戏的孩子抱走,“这是预备灭口的架势吧,咱们打,还是跑?”
“得回去报信才行。”杨岳道。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同时猛地发足疾奔。
才跑出不到几丈,迎面有暗器破空射来,两人皆被逼停下脚步,而身后数人也已追了上来。
今夏与杨岳背靠背站着,前有三人擅长暗器,后有七人持刀而立,
“还想跑!”其中一人恶狠狠道,“杀了他们!”
“等等!”看似小头目模样的人制止住,朝今夏他们喝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是不是把官兵也引来了?”
“大哥,不管有没有引来官兵都得杀了他们。”
小头目手一抬:“不急,横竖他们逃不掉,先问清楚。”
今夏揣摩他的意思,没弄明白是问清楚之后就打算放了他们,还是问清楚之后再杀了他们?
“误会误会,一场误会!”今夏陪着笑道。
“怎么,非得见点血才肯说实话么?”小头目递了个眼色,擅暗器者手一抖,从袖底激射出三枚暗器,分打今夏、杨岳上中下三路。两人各自旋身躲开,
旋身之间,杨岳腰间露出六扇门的制牌,被小头目收入眼底,狠狠道:“原来你们就是官府的人!那就不必再与你们客气,杀!”
“等一下!”今夏疾声道,“你们为了报汪直的仇,绑走夏正,将其肢解,难道以为胡都督会放过你们么!大批官兵即刻就到!”她想让他们有所忌惮,速速离去,她和杨岳才好脱身。
小头目冷笑道:“胡都督当日将夏正送来,就该想到有今日。他杀了老船主,难道还想养子能活着回去么!”
夏正是被胡宗宪送至倭寇处?!今夏愣住。
“上!杀了他们,免得回去报信!”小头目一挥手。
使刀者挥砍上前,今夏侧身避过,擒住对方手腕,试图夺下刀来。这些人不是==并非武林高手,出招也没个章法,但下盘甚稳,气力也大,大约是常年在海上的缘故。今夏反被他手肘一格,正击在胸口,顿觉得气闷,仍摒气疾手点在他麻筋上,硬是抢下刀来。
杨岳也夺了柄刀,且飞腿踢翻两人。
今夏杨岳飞快地交换了下眼神,齐刷刷地朝小头目攻去。擒贼先擒王,拿了小头目,他们有了忌惮,才有可能全身而退。且这般近身搏斗,暗器容易误伤,料他们也不敢轻易将暗器出手。
两柄刀堪堪砍向小头目,忽然从旁边伸出一柄东洋刀,雪般铮亮,牢牢地格住他二人的刀。力量之大,震得今夏虎口隐隐生疼。
东洋浪人!
小头目朝东洋人叽叽呱呱说了一串东洋话,今夏和杨岳一个字没听懂,就看见小头目挥了挥手,其他持刀者皆退开些许,独独那名东洋人迈步上前。
“他这是打算一个单挑咱们两个,胆子被惯得够肥的。”今夏知晓这些东瀛浪人习得是什么剑道之流,沾此在沿海横行,十分嚣张跋扈。
杨岳用仅能让今夏听得的声音道:“没必要和他硬拼,脱身要紧。”
“嗯……”
两人作势拉开架势,预备与东瀛浪人应战。
东瀛浪人持刀缓缓踱了几步,看他二人的目光就像在看毫无反抗之力的牛马之流。
下一刻,今夏毫无预兆地将马蹄铁掷出去,正砸在东洋人的脸上,趁着他没反应过来,她与杨岳飞掠而出。
脸上被砸出血来,东洋人气得哇哇直叫,小头目也怒了,
数枚暗器破空而出,朝些许落后的今夏激射而来。
今夏反应已算快,避开一个,用刀挡开一个,却仍被两枚射中腿部,疼得跪倒在地,无力再跑。
白刃如虹,东洋刀向她劈下。
杭州城内。
岑寿已不知晓在院中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淳于敏见他这般焦躁不安,忍不住开口道:“我在这里很好,还有丫鬟和嬷嬷陪着。你若有事,尽管去办便是。”
“淳于姑娘那里话,我没什么事儿要办,大公子原就要我照顾好姑娘,不可怠慢。”岑寿忙有礼道。
“你……是在担心袁捕快他们吧?”淳于敏揣测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岑寿就一肚子气:“大公子命他们呆在客栈,这下好了,跑得人影不见,待会儿大公子回来叫我如何交代。”
淳于敏思量道:“我记得袁姑娘说去看一眼就回来,想是东城门远,所以还未回来吧。”
“那丫头嘴里哪有实话,说是去东城门看一眼,说不定逛西湖去了。”岑寿没好气道。
正说着,陆绎与岑福迈进院来。
“谁去逛西湖了?”岑福笑问道。
“袁……”岑寿支支吾吾道,“袁姑娘和杨兄弟出去了。”
“他们去逛西湖?”陆绎问道,他原还想着难得来趟杭州,该抽个空带她逛逛西湖才是,没想到她倒自己溜了去。
“不是,他们说要去城门外瞧一眼,也不知怎得,现下都没回来。”
陆绎皱起眉头:“何时走的?你怎得不拦着他们?”
“他们趁着我去喂马的时候溜走的,”岑寿冤枉道,“……大公子您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溜了。”
岑福见陆绎眉头深皱,温言开解道:“他们头一遭到杭州城,年纪又小,爱新鲜热闹,逛逛街忘了时辰也是寻常,我现下就去沿路找找,大公子您不必太担心。”
陆绎对今夏却了解得很,想当初在桃花林差点送了命,她都敢接着往里头闯,现下她若在城外面发现了蛛丝马迹,肯定会一路追踪下去。唯一的安慰是,好在杨岳和她在一块,若遇到危险,还可相互照应。
“岑福,跟我去东城门。”
陆绎淡淡吩咐道,顾不上与淳于敏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岑福责备地盯了岑寿一眼,赶忙跟上。
“今夏!”杨岳折返回来,架开东洋刀,搀扶起今夏,心中焦灼不已。
由于暗器上淬毒的缘故,今夏感觉到四肢正在慢慢麻木,对方那么多人,眼下她又受了伤,要与杨岳脱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杨岳来不及考虑太多,将今夏负到背上,侧身躲开一柄砍过来的刀,踢翻两人,就预备砍杀出去。
“大杨,把我放下,赶紧去报信。”今夏朝他急道,“你背着我,咱们俩的命都得撂在这里。”
杨岳似完全没听见,刀紧紧握在手中,只听得“当、当”两声,单刀击飞两枚暗器。
东瀛浪人脸上的伤还滴着血,手持长刀,冲杨岳直接劈下——刀锋堪堪触上的一瞬,不知从何处飞来数柄长竹竿,砰砰砰砰,接连击倒数人,连东瀛浪人也不例外。
杨岳还来不及转头去看,便有一辆马车驰到身侧,一人唤道:“快上来!”
当下形势由不得他多想,杨岳负着今夏跃上马车,听今夏惊喜交加地唤了一声:“叔!你怎么在这里?”
丐叔顾不得和他们多说,双手把持着缰绳,只道:“坐稳了!”
他手中攥着数枚石子,激射向试图拦截马车的人,眨眼功夫,马车冲出包围。
几名东洋人刚要往车上射暗器,却被小头目匆匆拦下,发狂大叫:“谁也不许动,我婆娘和孩子在马车上!”
杨岳将今夏放下来,今夏朝沈夫人艰难一笑道:“姨,真好,又见着你了。”旁边还有一位紧紧搂抱着孩子的农妇,孩子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你何时又认了个姨?”杨岳奇道。
“你别管,赶紧给我姨问个安。”今夏脸色苍白地笑道。
杨岳拱手道:“多谢两位相救。”
沈夫人微微一笑,先查看今夏腿上的伤,手法轻巧地把两枚袖里剑拔了出来,接着取了药丸,内服的,外敷的,一一处理妥当,马车颠簸对她而言毫无影响。
“姨,她是谁呀?”
今夏喝了点水,朝农妇努努嘴,好奇问道。
沈夫人道:“她是村子的人,昨日她孩子被蛇咬了,我正好经过此地,便留下来给孩子瞧病。今儿这么巧,就碰上你们这档子事儿。”
后边有马蹄声,杨岳撩开些许车帘,看见正是那名小头目满面焦灼地追上来,奇怪的是,他的身后并无其他人,竟是孤身一人追来的。
沈夫人也看一眼,朝农妇道:“你娃他爹追来了,你放心,到城门外不远的地方,我就把你们放下去。”
农妇点点头,目中似有哀求之意,又不敢多言。
“这孩子命是保住了,这些药丸你收着,每日研磨半粒覆在伤口上,直到伤口消肿为止。”沈夫人交给她一小包药丸。
农妇千恩万谢地收了。
今夏身上虽有伤,仍掩不住好奇心,问道:“你们村子里头那些男人是倭寇,你们可知晓?”
“他们是几年前外出找营生做的,一开始他们也不说,我们也不知晓究竟是什么营生,只晓得来钱多,后来才知晓是跟着汪老板下海。这是掉脑袋的大事,谁家也不敢对外说,都只说自家男人在外头做贩卖生意去了。”农妇低声道。
“他们绑了夏正,你们可知晓?”
农妇摇摇头:“夏正是谁?”
杨岳叹口气道:“这些事,他们不会告诉家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