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汉开车沿着107国道,然后在某一个交叉口缓慢地开下去,经过无数的村庄和田野,然后缓慢地在“老虎山”这个丁字路口拐弯,不一会儿,便到了我童年生活的地方,长江埠。提到“埠”这个词,可能很多北方人都会感到陌生,《大明律》里对于埠的解释是“官牙埠头,船埠头”。
几十年前,爷爷奶奶因为孩子多,生活艰难,只好带着五个孩子自动“下放”来到了这个埠头,把父亲留在部队当兵。一条称为“府河”的河流直通长江,因为盛产食盐和石膏,这里在古代便是一个商业发达的小码头,是长江边的富足之地。后来爷爷奶奶来到这里的部队单位工作,像极了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尽管工厂至今都没有没落,但是因为收入低和污染严重,很多人都如我一样远离了成长的小镇。
我想,父亲应该是记恨着他的父母的,因着多种原因,高中时从城市被带到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城镇里,嘴里虽然和朋友们说着小镇的好处,但是内心却是伤感的。这种伤感在我多年后去武汉探亲时才真正明白,那种“你们是乡下人”的感觉至今都烙印在我的脑子里。
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镇子上的一枝花,虽然在农村长大但后来却从村里调到镇上的军工厂上班,在当年也算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了。母亲的文化不高,当年并没有看上父亲,只是因为太多人在身边当说客,家境不算好的母亲想着父亲算是大户人家,嫁过去生活应该也不错。在那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自由恋爱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并没问太多关于父母年轻时候恋爱的故事,而是每次翻到他们年轻时的合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河边牵着杨柳树的感情,淳朴又真实,尽管物质贫乏但两个人对生活充满着期望。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母亲嫁给父亲,然后在1982年的秋天生下了我。
现在回想起来,比起身边的很多同龄人,我其实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于我的小镇生活,也许很多人不会理解。记忆是单纯而充满了色彩的,那包含了到河边钓龙虾,装了满满一桶回家让妈妈清蒸后的滋味。也刻画着每次家里人告诉我不要到河边游泳,但我又偷偷跑去晒太阳的样子。更凝固了冬天堆雪人打雪仗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世界对我而言很小、很小,只是方圆几公里的世界,没有其他,简简单单。
小时候,父亲回到武汉读书,母亲经常要上夜班,我不知道独立感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常常是我一个人开着灯便睡着了,母亲对别人说我很勇敢不害怕独自在家,但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
长江埠的河边有一片小树林,年纪小的时候我一直怀疑密林子里面有怪物,长大后依然对那里保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但所有的生活都因为钱真正变得现实和残酷起来,一直到我读高中才知道父母一直拿着三四百块钱的工资供我上学,虽然已经过去,但我始终无法想像,或者是不敢回想那种凑钱过日子的情景,也不敢再询问他们是如何熬过来的。每次想到这里我便会觉得心酸,父母所挨过的那种苦分明是一种莫名的悲伤,说不清楚也无法表达,全部都变成了脸上的皱纹在时光中雕刻出的斑驳。
其实我早已察觉母亲的无奈和些许恨意,如同在问自己为何当初会嫁给父亲一样,我时常开玩笑般地开解她如果不嫁给父亲又怎会有了我。如同很多人一样,人到中年感情开始破裂。在我读大学的某一年回家时才得知他们已经悄悄办理了离婚。我并没有太难过,也没有劝阻,我只是依然觉得他们苦,生活的苦和内心的苦。生活的苦我还可以帮助他们,但内心的苦我却永远无法安抚。
这些年离家越来越远,只是每一次回家的时候睡在我读书时期一直睡的小硬板床上时我都可以安稳入睡。那不是高级酒店的床也不是风景优美的旅馆的床,那是我梦开始的地方。我第一个梦在那里开始做,对于世界的好奇,最后又回到了这里,只是这个梦太过遥远,我早已经很难回到故乡继续生活了,它就像是一座山在心里,安稳、踏实地伴随着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