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
我和李昊、赵珂抵达港口的时候,邵波和八戒、古大力都已经上邮轮了。这次海岛游的发起者是赵珂,她与陈蓦然教授这几个月都走得比较近。我知道,之所以约上我身边的这一干好友踏上去往晨曦岛的邮轮,主要目的还是想要让我能够走出我所深陷的泥沼。
我选择了接受,因为我已经辜负了足够多的人了,不能继续辜负身边对我好的任何一个人了。况且,我们明天抵达的晨曦岛,拥有着让我永生难忘的迷人曙光与斜阳。那里……也是某一段故事开始的地方。只是,我未曾想到的是,第二天抵达那美丽岛屿的同时,也将是一场让人惊恐的噩梦开始的瞬间。
我们跟随着排队的人流过安检,最终登上邮轮的台阶。身后,是美丽的海阳市。我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发生在这座城市,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被埋葬在这座城市。或许,陈蓦然教授的安排是正确的,我被身边最为亲近的几个人陪伴,走着一系列仪式感般的程序,用来离开这片被各种伤神故事感染过的陆地与记忆。我的前方,有着我某段过去,也有着辽阔的海洋与海洋能够给予到人意识世界的关于自由的强烈暗示。
好吧!那么,我希望这趟行程能够让我好过一点,哪怕是一点点都行。
就在这时,一种很奇怪的不适感却莫名出现。紧接着,我感觉后颈的汗毛莫名竖起。
我猛然转身,朝着身后排队等待登船的人群望去,并没有异常。但我对自己察觉到的这种感应是那么的熟悉,因为……因为这是只有在邱凌那冷冷的目光盯着我时候才有的。
“沈非,你又在臆想了吧?”赵珂扭头对我说道。
我没回话,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你今天吃药没有?”排在前面的李昊也回过头来对我问道。
“吃了!”我回答得有点含糊。
是的,一年多了。这四百多个日子里,那衣着光鲜的沈非早已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位沉浸在过往记忆中无法自拔的沈非了。曾经,我以为我的世界崩塌于文戈离去的那个早晨,但最终邱凌的出现让我知道,谁也不是谁的全部。接着,我又被一个叫乐瑾瑜的女人,唤醒了内心深处的一丝丝什么,并以为自己会要重新被点燃。但……同样的,也是邱凌,让一切归零。乐瑾瑜最后那晚望着我的眼神如同被固化在我脑海中的背景底色,再也没有消失过。不同的是,背景前的细节不时变化,有她微笑着的,有她期待着的,还有她傻傻站在宿舍房间里的,以及……以及她被机械碾碎后剩下的……
大量的幻觉在我的脑海中出现,我声嘶力竭的在自己的诊疗室里叫喊,我又疯狂奔跑在下着暴雨的夜晚。我总是觉得,如同自残般的放肆的瞬间,有一位真正关心与爱着我的女人,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冲出来将我搂抱,因为她不会允许我失落,也不会允许我痛苦……
可惜的是,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的躯壳被碾碎在机械齿轮的滚动中,指使着执行的人,是邱凌。
我不得不接受陈蓦然教授对我开始的心理辅导,但那些辅导课程里所有的细微末节,又都是我之前用在我自己的病患身上的。我开始需要依赖药物才能入睡,甚至通过安院长拿到一些处方药来让自己不会对周遭的各种小事大惊失色。
一年多了,终于,我好了点了。但这所谓的好了点,也只能是相对于乐瑾瑜刚刚死去后的那几个月而言。我依旧沉默寡言,不愿意与人接触。我知道自己这是典型的自闭,但我也明白,这段经历,可能同样是自己正在经历着的涅槃重生。只有真正的浴火,我才能完成精神世界里真正的强大。只是……只是我有了那么强大的精神世界后,邱凌,又会否再次出现了?抑或,他已经完成了他想要完成的一切后,安逸地选择了永远躲藏呢?
我再次看了看身后队伍中的人流,并深吸了一口气。是的,邱凌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呢?他那么狡黠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在这个我们所看得到的世界呢?
我将双肩包往上抖了抖,扬起脸冲楼梯上方的李昊笑了笑:“没事,我就只是有点点凉。”
是的,珠三角的十二月,也只会有点凉。因为寒冷,从来与这个城市无关。
我们抵达甲板上方,拿着船票往第三层走去。我们一共定了三间海景舱,都是双人间。李昊和赵珂自然是在一起,八戒和古大力两个打呼噜的在一个房间里,剩下我和邵波住一个房。李昊依然大步走在最前面,拉杆箱的拉杆在他这身高反而不太好使,所以他索性直接将箱子提了起来。赵珂在他身后微笑望着李昊,眼神中满满的都是甜蜜。
他俩的恩爱举措让我有点不惯,只能边走边选择扭头。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之前让我有异样感觉的那些游客,看到的却都是浮华的众生而已,并无异常。这时,停放在岸边的货车上的一个有着棕色花纹的大木箱将我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有6立方大小的长方形木箱,咋一看有点像棺材,但是要比棺材大上一圈。一旁的码头工人正在将它滑下车厢,并将这木箱上面套着的绳索挂上吊车。吊车笨拙却又执着,微微抖动了几下,最终,这个6立方大小的木箱被吊起。吊臂移动着,朝着邮轮上方行进,但绳索晃得很缓慢,说明了木箱里装着的东西不轻。
我们这艘海丸号邮轮的最终目的地是日本,只是我们中有很多人会停留在晨曦岛上住几天,等待邮轮返航时候再接我们回海阳市。那么,这木箱应该是什么人要带去日本的货物吧?我暗自想着,并加快步子跟上前面的李昊与赵珂。
这时,从小货车的一旁走出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她似乎正在与码头工人说着什么。她头上戴着一顶有点夸张的宽檐帽,帽子下方露出的银白色的长发,并很随意地扎了个把子。
这是一位老妇,尽管她青春不再,但是她还是很认真地打扮着自己。她那合身的风衣与长靴让她已不再丰满的身形不至于显露得那么彻底,就如同贵妇蒙上了面纱后展现着的神秘。她帽子上精致的蝴蝶结,又说明了她内心世界里,依然有着少女才有着的对于美丽世界的期许与企盼。
我转弯,迈上了通往三楼客房的楼梯,岸边的一切不再被我视线收拢了。我有点木木地经过了二楼,走上三楼。最后,赵珂指了指其中一扇门:“沈非,这是你的房间,邵波应该在里面了。”
我应着,但并没有敲门,直接用船员在过完安检发给我的房卡将门打开了。房间不大,十几个平方。邵波的皮箱以一种和它主人一般跋扈的姿势摆在其中的一个床上。
“他们仨应该是直接去甲板上了。”李昊一边说着,一边和赵珂走进了斜对面的房间里。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房间门自动合拢了,好像知道现在的我喜欢深藏在一个没有人触摸得到的狭小封闭的空间里。
我将行李放好,发现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望远镜,一瞅就知道是邵波这军迷买的,上面还有着前苏联某个军队的番号。
我拿起了它,瞟了一眼窗外。紧接着我发现我们这扇小小的窗户朝向的角度,竟然还能够看到岸边那台货车。于是,我将望远镜举起来,朝着岸边望去。很奇怪的是,我莫名地想要再次看到那位穿着黑色风衣带着宽檐帽、有着银白色头发的女人。
我捕捉到了她,她正背对着我与码头工人在说着什么。较之前不同的是,她身旁多出了一位瘦高的男人背影。因为有望远镜的缘故,我可以看到那瘦高男人的各种细节。他的头发上抹着啫喱水,梳得很整齐。衬衣领子干净洁白,一套黑色的西装很得体,做工也很考究。
这时,白发女人与码头工人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她回头看了身旁瘦高男人一眼,也是这一下扭头,让我得以通过望远镜窥探到她颜面的一部分。她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和一个白色的口罩,让属于她的神秘感更为浓厚。而那位年龄应该在三十出头的男人伸出了手,搭到了这白发女人的后腰上,后腰位置的风衣被拨动……
她不是老妇,相反的,她有着如同初出荷塘莲藕般饱满成熟的女性胴体。我将镜头再次移向她的脸部,但她已经扭头了,我只睹见她的脖子,脖子细长,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
是的,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乐瑾瑜,想起了她那细长而又粉嫩的颈。
意识到这点后,我放下了望远镜,将自己这拙劣的偷窥行径结束。我坐下,自顾自地摇头。我明白,我还是会不断地有着幻想与幻觉,从周遭世界中的各种细微末节中捕捉出乐瑾瑜曾经在我身边挥舞成虹的一切,也自以为地窥探着邱凌即将再次出现的痕迹。
幸福,曾经触手可及。而我,选择了绕道而行。
仪式感
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分于其他动物,有一点便是我们懂得秩序,并依靠秩序构造出了一个有序的社会。而仪式——就是最为典型的一种秩序的表现形式。
所谓的仪式感,便是人类在实施特定秩序时,利用这种秩序对自己与身边人进行自我暗示的一个过程。我们勿论自己的思想如何进步,掌握到更多的科学让自己得以强大,但始终还是有着对于社会秩序常理动摇的时刻。那么,仪式感便变得非常重要起来,它能让人快速进入状态,不至于迷乱迷失。
于是,才会有这一刻的我站在了甲板上。我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洋,地平线如同尺子比划着一般的更整。我们的祖先最初是来自这片蔚蓝世界,她们在其间自在游动,身心灵都是那么的自由。所以,陈蓦然教授选择让我搭乘邮轮出海的深意,便在“自由”这两个字上。
汽笛轰鸣,邮轮终于开始了缓缓地移动。我深吸了一口气,身旁友人与更多的游客们终于不再与我同一个空间。自我意识世界里封闭着的、孤单冷清的我扭过头了,海阳市遥远而又触手可及。但很快,它便会消失在视线尽头,连带着整座城市里的人和物,以及发生在期间的恩与怨。
我努力让自己情绪不至于波动,用来感受这一次航程的开始。我深吸气,吐气,气流却又似乎在微微颤抖……我不可能永远深陷于过去,我也始终需要面对将来。就算这一年多我消沉到了谷底,但是并不是说我就完全放弃了对自己的估量。生命,是一首总是唱着唱着就要忘词的歌,我也终究只是一个那么那么普通的平凡人。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具备邱凌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够在任何伤痛面前,都只看重他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而我——沈非,我需要的是消磨掉经历着的苦难。
邮轮驶出港口了,放下吗?
我望向蔚蓝的天空与深邃的海洋,不自觉的,眼眶竟然在湿润。我无法控制内心的沸腾,但这一次,让我情绪波动的,是仪式感带给我的一道分界线。
“沈非,我们先下去吃点东西,晚上在这甲板上有个红酒派对。上船时候我就留意了,有不少没有男伴的女人上船。或许今晚……”邵波伸出手搭上我肩膀笑着说道。
我想要拒绝,但扭头发现包括李昊、赵珂也都站在邵波身旁望着我。他们都微笑着,努力装得让阴谋显得自然与随意。
我迎合了,点头:“好吧!但安院长要求我尽量在十一点以前睡觉。”
“没问题,派对八点开始,三个小时里面足够发生太多故事了。”邵波大声说道。
是的,三个小时里足够发生太多故事了……罪恶,并不会因为远离陆地而殒灭。它,无处不在。
我离开甲板时候是晚上十点二十五。当时八戒领着古大力搭讪到了一对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小丫头,在那胡天海地地吹牛。八戒最近在古大力的指点下,读了几本成功学的书籍,这让他与人打交道时候,彰显出的形象略微高大了不少。那不时张口即来的心灵鸡汤,俨然一副乡镇成功人士的模样。李昊和赵珂站在楼上船长室外面的栏杆前,和船长戴维陈聊天。戴维陈是位日籍华人,身材高大,络腮胡修剪得很精致。这一刻的他双手伸开搭在栏杆上,这是典型的雄性生物宣布领地主权的肢体语言。这位正值壮年的船长与李昊几年前就认识了,当时也是邮轮上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登船的正是那年刚当上刑警队队长不久的李昊。
邵波手里夹着一根没有了火星的雪茄,将我送到房间后便又上甲板去了。我将门合拢,狭小的船舱房间就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让我感觉安全与舒适。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努力装扮得自然,站在甲板上的陌生人中间。没有人知道,我的后背其实已经湿透。我只能靠在铁栏杆上,这样,我才会让自己觉得安全。邱凌,如同一个我永远无法避开的梦魔,让我一旦站到人多的地方,都会产生巨大的惊恐,仿佛,他随时会要卷土重来。
然后,我尝试着观察面前这所有所有人。因为我的所学,总是能让我通过甲板上男女的某些细微动作而挖掘出他们的喜好与憎恶。这一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也终于让我的惧怕变得好了一点。可惜的是我不敢直视我不相熟的人,只能锁定着甲板上自己认识的人去观察。最终,我锁定了古大力。
他并不正常,甚至应该说他的情商让他在正常的社交中注定了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但他始终地微笑着,跟在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如同一个被撑开的棉花般的八戒身后。是的,古大力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拯救,就算他总是碰壁,但他有努力。正如他总是因为脑干被压迫导致摔倒,但他又始终在尝试着正常人能够有的平衡。
整晚,我都看着他,看着他愉快地笑着,笨拙地效仿八戒展现男性吸引力。
他是个敢于面对的强者!我不得不承认。
我将西装挂到了墙壁上,又将汗湿了的衬衣脱下,并套上了一件宽松的t恤。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我问道。
“是我,大力!”
我走过去将门拉开,古大力好像很着急一般,快速钻了进来,并将房门立马关上。
我有点奇怪,问道:“有什么事吗?”
“沈医生,我记得你认识安院长对吧?那你和海阳市的精神科医生们应该都很熟吧?”古大力神色有点慌乱,语速很快。
“认识得不多。”我照实答道。
“那你认识岩田医生吗?”古大力边说边大步走到了房间里唯一那扇小窗前,朝着外面紧张地望了望。
“是海阳市精神病院的医生吗?”
古大力扭过头来:“不是!不过这小子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呆过一年多。他的全名叫岩田介居,东京大学和风城医科大的交换生,主攻精神科。在风城医科大读完研究生后,便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实习了一年。而那一年……”
古大力指了指自己肥大的脸庞:“那一年正好我也在海阳市精神病院进修。”
我点头,对于古大力将自己曾经在精神病院的黑历史美化的伎俩,我们总是以很低调的宽容神情来应对。
“嗯!那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古大力很认真地补充道:“我就是在那一年,认识了岩田医生,并见识到了他的奇怪。”
“大力,我帮你捋一捋你刚才描述的吧。”我在他面前坐下,背部靠到了船舱的墙壁上,这样,我会觉得踏实,收获更多的自信,重拾当日面对自己病患时候的心理师心境:“你所说的岩田医生是东京大学毕业后到中国来求学的学生,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当过医生。而当时你也正好在精神病院里……嗯,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他和你的关系是医患关系,没错吧?”
“是同事关系。”古大力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那现在,有什么问题吗?”我尝试着冲他微笑,用当日我练习了无数次,现在却完全生疏的职业表情。
“你还不明白吗?”古大力抬起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现在的问题是,这位岩田医生也出现在这艘船上了。”
“你过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吗?”我皱眉了。
古大力愣住了,紧接着可能自己也想明白了什么,再次站起:“是!就是过来给你说下这个事,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关心这一点,毕竟你现在也和我一样……”
我扭过头,没再看他:“行了,大力,我想休息了。”
古大力点头,走出了我的房间。
岩田介居……挺有趣的一个名字。我钻进那狭小的卫生间里边洗刷边暗自琢磨,被古大力评价为的“奇怪”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奇怪”呢?这时,很莫名的,上船时岸边那位站在白发女人身边的男人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晃而过。
我按灭了灯,嘴里含着的几片药丸与刚入口的温水正在慢慢融合,苦涩的味道让我味蕾似乎在收缩。等到它们全部溶解了后,我才会将口腔里的这些液体吞下。黑暗中的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胃是独立的,里面的化学成分将通过身体里的丝丝缕缕快速蔓延,让我很快入睡。
电话的震动声将我闹醒,我抓起手机,借着手机发出的光看到旁边床铺上依旧空空荡荡,邵波并没有回来。
是李昊打过来的:“沈非,你赶紧上来一趟。”
“我已经睡了。”
“上来吧!来船尾,这出了点事。”李昊说到这时,似乎和旁边的人在小声商量着什么,接着他的声音再次通过话筒传过来:“邵波已经下去接你去了,你跟他一起上来。”
说完这话,他挂了。我看了下手机屏幕,已经一点了,吃了安眠药后被闹醒时,人会变得有点迷糊。于是,我伸手去按灯的动作有点笨拙。这时,房门被人用钥匙径直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体出现在门口。
是邵波,他脸色不太好看,望向我的目光里有着犹豫。
“邵波,李昊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坐起来问道。
“沈非,本来赵珂死活都不让我们叫你起来的,但是……”邵波没有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口继续说道:“但是,沈非,我和李昊始终觉得,你不会真的变成一个疯子的。回答我,你能够再次经历一段又一段扯淡的人生吗?”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后颈处的汗毛再次不由自主地竖立起来。我将西装披上,站起。面前的邵波的眼神中充满着期待与鼓励,让我觉得温暖,同时又越发惧怕。
我深深呼气,吐气,最终,我用自己努力勉强出的、最为镇定的语调回答道:“我能够的。”
“好吧!那穿上衣服跟我上去吧。”邵波点了下头:“梯田人魔可能再次出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响,体内某个角落中挤压着的一股子莫名的东西好像爆炸般快速充斥到了我的全身……
是邱凌吗?他终于……
他终于来了。
被折断的尸体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开始了快速地抖动,心跳加速。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个讯息而产生某些精神疾病患者受到刺激时的空白感与巨大惶恐,相反的,我的深吸气与吐气,开始变得有节奏也有着秩序。我不知道我这一刻的表情到底是如何,但面前邵波的关切眼神让我知道,我并没有抓狂。
“能确定吗?”我理了理衣领并我快速套上了外裤与袜子,双脚伸进床下皮鞋里的瞬间,我开始有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
终于,我明白了。其实,这一年多里,我不过是在等待着邱凌的到来。除了他的再次回归以外,我的世界没有了任何意义。
“不能确定,只是有可能。”邵波边说着边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想要再说上一两句什么,最终又欲言又止。
我冲他笑了笑,带拢门,跟随他朝外面走去。这时,邮轮后方有着一两道手电的光朝我们晃动了几下。我扭头朝那边望去,却又并没有看到是谁在用手电照我俩。
“应该是李昊他们吧?”邵波说道:“派对还没结束,有船员在船尾通往行李仓的楼梯下方发现了一具尸体,并赶紧通知了船长。李昊和赵珂第一时间跟着过去了,我和大力、八戒晚了十几分钟到的……”
“尸体?楼梯下方?”我重复着这两个关键词汇。
“是的。”邵波加快了脚步:“是一具女尸……”
“摆放在楼梯下方的台阶上,骨骼折断的位置正好与台阶贴合,就好像是梯田的模样?”我小声说道。
邵波并没有选择正面回答我:“赵珂在,你还是先听听她的意见吧。”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很快,我俩就走到了接近船尾位置的甲板上。包括戴维陈与李昊等人在内的七八个人站在那边说着话,几个船员用担架抬着什么,快速朝船的另一头走去。我知道,担架那白床单里盖着的,应该就是邵波说的女尸。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并不是侦探。所以,我并不关心女尸的模样与死状。
这时,赵珂也看到了我,她在李昊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接着指了指不远处没人的角落,示意我过去。
我点头,但目光却被与戴维陈、李昊他们几个站在一起的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吸引。他那梳理得非常整齐的发型,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衣衣领,以及微微发亮的皮鞋,正是下午上船时候我用邵波的望远镜窥探到的白发女人的男伴。
他并没有看我,或者应该说现在的我也不具备让人第一时间在人群中注意到的强大气场了。接着,我扭头,朝赵珂走去。我的心里有着一丝丝奇怪的预感,觉得这黑衣男人身上有着某些我很熟悉的气质,却又无从落实。
“沈非,如果真是邱凌再次出现,你能确保自己不会崩溃吗?”赵珂的发问将我拉回到海风拂面的甲板上。
我冲她微笑:“我不知道。”
“哦。”赵珂有点犹豫。
“但不管是否崩溃,总也要面对的,不是吗?”我努力装得轻松。
赵珂又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死者应该是在九点左右断气的,现场查勘的初步结果是醉酒不慎摔下楼梯,脸部先着地,致命伤是颈骨骨折。同时,她的左腿大腿腿骨也摔断了。于是,她的头部,上身躯干以及下半身以一种有点奇怪的蜷缩方式陈列在楼梯的最下方的三级台阶上。”
“是……”我的声音有点点发颤:“是第一现场吗?”
“初步鉴定是第一现场,但目前也只能依靠尚不明显的尸斑来判断。”赵珂答道。
站在我身旁的邵波插话道:“李昊怎么说?”
“他啥都没说,只是问了问戴维船长听说过梯田人魔案没?”赵珂边说边望了望不远处的李昊一眼:“戴维陈否认了,但我和李昊都感觉得到他是知道邱凌案的。不过,戴维陈宁愿相信这是一起意外,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船上有着一位臭名昭著的凶犯。”
“或许,真的只是一起意外。”我小声说道。
就在这时,戴维陈身边的那位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突然用日语大声叫嚷了几句什么。我扭头朝他望去,但视线却又被站在另一边角落里的古大力吸引了。只见他正缩头缩脑站在不远处的灯下面,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表情很奇怪的死死盯着正在说话的那黑色西服男人。
“他叫岩田介居,戴维陈的朋友,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一位资深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赵珂在我身旁介绍道。
“哦。”我应着,迈步朝他们走去,因为我听到了那男人的日语话语中,插了个英文词组—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反社会人格障碍。
赵珂先我一步走了过去,并站到了我身边,让那位正激动着的叫做岩田介居的男人不会觉得我的靠近太过突兀。也就是这时,戴维陈耸了耸肩,用中文对岩田说道:“我觉得你还是用中文吧,毕竟李警官并不能听懂你的质疑论调。”
岩田愣了一下,接着端了端眼镜。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就算是之前大声说道时候,声线也保持着浑厚,并不刺耳。他望了李昊一眼,做出了一个微微点头的姿势来表达自己不经意间用到母语的不敬:“嗯!李警官,我确实有点失态了。但我的看法和您是一致的。再说梯田人魔目前还逍遥法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昊脸色有点不好看,但还是皱着眉应了一句:“梯田人魔案是我们海阳市警方的耻辱,我们也一直在努力。”
戴维陈耸了耸肩,他肩膀上那四道金色的代表着船长威严的横杠,在灯光下特别显眼:“岩田先生,我与你的工作不同,请恕我没有机会接触到你们所说的那些连环杀人案案例。就算有知晓,也只是在电视或者报纸上看到而已。况且,现在这么稳定的社会里,又怎么会有那么多连环杀人犯存在呢?我想,你是想多了吧?”
“戴维,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上一堂课程了。当下的中国社会,短短的三十年,以奇迹般的速度行走着我们日本两三代人所经历的变革轨迹。于是,大量的普通人,思想会出现巨大的断层,最终产生心理疾病,这点相信你也会认可吧?所幸中国人本来就具备着隐忍的民族性,所以,他们不会莫名地爆发。但……”岩田顿了顿:“但梯田人魔的出现,可以理解成为海阳市这一平静湖面上第一条跃起的鲤鱼。在水下的其他鱼们都看到了它,并开始明白,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做,还可以这样发泄。”
戴维陈打断了他:“岩田,我觉得你应该回房间去休息了。我很能理解在你平静的生活里,是多么盼望有机会与一位连环杀人犯进行面对面的对决的心态,但这一需求,不能当做你用来改变我面对一场意外所应该有的判断上的理由。”
岩田摇头了:“戴维,我给你说段历史可以吗?”他并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径直说道:“1963年11月,肯尼迪遇刺,三天后,凶手被击毙的画面在电视上播出。紧接着,无数的有着肮脏灵魂的凶徒,开始在各自蜷缩着的角落里蠢蠢欲动,血腥的总统被刺案成为了他们犯罪的催化剂。肯尼迪遇刺的第二天,‘波士顿行凶客’在《新时代》上公布自己已经奸杀了12个受害者的消息。之后,各种奇怪的谋杀案越来越多起来。1966年,芝加哥的几名流浪汉捆绑、刺伤、掐死了8名学生。三周后,一名疯狂的大学男生爬上钟楼,用猎枪打死16人,打伤46人。接着,美军在越南美莱村的屠杀案被曝光,莎兰·泰特被嬉皮士虐杀的案件极度骇人听闻。进入70年代后,情况开始更加恶化。”
岩田语速放缓了,但他的表情却越发严肃起来:“恋鞋癖杰瑞·布鲁多斯在1968年杀害了四位女性并砍下了她们的脚。密西根州的约翰·诺曼·柯林斯谋杀了七位年轻漂亮的姑娘。1971年5月,警察在工头胡安·克罗纳位于加州的一个桃园里,挖出了26具尸体。1973年‘同性恋垃圾’迪安·科尔在休斯顿谋杀了27名临时工。1976年,自称‘山姆之子’的大卫·伯科威茨有计划的在纽约皇后区射杀妇女。70年代末期,肯尼斯·比安奇和安吉洛·博诺在好莱坞的山坡上抛弃了十具被虐杀的尸体;韦恩·威廉姆斯将五位受害者的尸体扔进了亚特兰大的河水里;理查德·科廷厄姆在纽约的廉价旅社里肢解并焚烧了数名性感的女孩。更有深受社区居民尊敬的成功男士约翰·韦恩·盖西将28名男孩的尸体塞进了自家地下管道。75岁的雷·卡普兰与妻子——69岁的费依·卡普兰将被他们杀死的雇工的衣服缝成拼凑的被单……一直到辛辛那提市医院护理员案告破时,犯下了58桩谋杀案的唐纳德·哈维刷新了美国连环杀手之最,将盖西的33人、‘绿河杀手’的48人全数超越。”
“但是……”戴维轻描淡写地打断道:“但是岩田先生你说的这些都是跨度一二十个年份,跨越整个美国的案例,并不能因此代表本船游客主要来源城市海阳市也会如此。总不可能在一座城里,就潜伏了你所说的这么这么多恶魔吧?嗯!你必须明白,只是一座城而已。”
我明显感觉自己意识深处的某些东西正在缓缓被点燃,并开始尝试着燃烧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出了一步:“戴维先生,就在岩田刚才说的那个时代里,加州的圣克鲁兹市,连续两年出现了杀害五人的约翰·弗雷泽;杀害八名妇女的艾德蒙·其普以及杀害三人的赫伯特·慕林。是的,只是在这一座城市里。”
戴维陈看了我一眼,因为李昊的缘故,他之前就和我相识。于是,他冲我微微点了点头:“沈医生,看来,你的观点和岩田先生是一致咯?”
“沈医生?”岩田扭头过来:“他叫你沈医生?”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不会就是沈非吧?”
“是的,我是沈非。”我点头。
岩田笑了,他朝我跨出一步,并伸出了右手。
他的手,干燥、有力。
“很高兴认识你,沈医生。”他的微笑非常职业化,一看就知道是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我叫岩田介居,犯罪心理学的爱好者。”他很谦虚的自我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