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朝我拱手,道:“姑娘请勿担心,封将军已经没事了。将军体虚畏寒,想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寒症犯了,这才晕厥过去的。老朽已经给将军施了针,他也已经醒了,姑娘可以进去看他了。”
我谢过老大夫,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暖气也让我一直有点抽痛的胸口舒缓了下来。
空气里有股浓重的药气,混合着家居被烘出来的木香,刺激着鼻子发酸。
封峥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紧一步上前,把他按回床里。
“大夫说你需要休息。”我给他掖了一下被子。
封峥只好躺着,只是一双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像是要把我这个人看才穿一样。
他整个人都瘦了很多,脸色灰败,两颊深陷,眼角已有淡淡细纹,两鬓夹着银丝。他还不满三十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峥忽然淡淡笑了,说:“我这是在做梦吗?”
我眼睛发热,却也笑了起来,“一听这话,就知道你不曾梦到过我。”
“这话怎么说?”封峥诧异。
“若是常梦到我,又何须多此一问呢?”
封峥愣了一下,呵地笑了起来,“你呀……”
他眼神温柔如水,抬起手,轻轻摸我的脸。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真怕我是一个鬼魂一样。
我握住他的手,把脸贴着他的掌心,闭着眼不说话。
他的手比我的手还凉。骨节分明,老茧厚实,虎口有几道疤痕。这和我爹的手很像,是一双久经沙场的武将的手。就是,太瘦了点。
封峥低声说:“我一直想梦到你,却是一直都梦不到。只当是你还怪我,不肯入我梦来。”
我口中酸涩,“我活得好好的,入你梦做什么?”
封峥笑起来,“所以今天见了你,我才释然了。”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我们怎么会弄成这样?
在那些天真欢愉的岁月里,在我羡慕又嫉妒地看着他和晚晴吟诗作对的岁月里,我是从来不曾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天。
两个人,都一身是伤,寂寞寥落,只能彼此为慰籍,相对无言。
我落下泪来。
封峥忙道:“别哭呀。我没事的。”
我摇摇头,抹去了泪水,“你这是怎么搞的?以前壮得像头牛,现在虚弱成这样。别说是我当年刺你一刀,到现在还没好。”
“怎么会?”封峥语气轻松,“不过是当初战场上落下的旧伤。等过了冬,到了春天,就会好起来的。倒是你,当初你伤得很重吧?”
“我师父救了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担心。”
“这么说来,你这几年,一直躲在山里了?”
我点了点头,“过了几年与世隔绝的日子,现在下山一看,发觉真是物是人非了。特别是你。”
“你以为我如何?”
我嗤笑,“以为你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儿女满堂。”
封峥也笑起来,用力过度,突然有点咳。我急忙帮他拍背,手碰上去,摸到的是硬硬的骨头。
他竟然这么瘦!
什么样的旧伤,可以把人折磨成这样?
我问:“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家里人呢?”
“家里人多事杂,这里清静很多。”封峥说,“这院子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多年没收拾,有点乱,住着却舒服。我也不是一个人,这不是有家丁吗?”
“那大夫开的药,吃着怎么样?”
“姚大夫是远近文明的良医。”
我握紧了他的手,良久不语。
一室沉香,心头像压着一块磐石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草儿在外面轻声道:“姑娘,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我和封峥都如大梦初醒一般。
“你这是要回赵家了?”封峥问。
我看着他关切的目光,喉咙里堵着一块石头,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们姊妹重逢,也不容易。”封峥说,“晚晴对我也很照顾,代我向她和赵凌问声好。”
“我知道。”
我朝外走,走了两步,回头看,封峥靠在床头,默默地望着我。削瘦的面容一片平和,眼里却有着不舍。
他的面容依旧是俊逸的,挺直的鼻梁,温润的双眼。我以前总喜欢偷偷看他的侧面,看他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他倒是笑了,对我笑得温情脉脉。可是我却觉得心里更加痛苦了。
“你好生休养。”我轻声说,“我争取明天再来看你。”
封峥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松了口起,露出欣慰的神色来。
我逃一般离开了这座院子。
封峥说他就像在做梦,我却觉得我更像是在梦中。
一场繁华大梦。我穿过草原,穿过沙漠,领略了北地风貌,又经历了家族兴衰,再然后在海上飘飘荡荡。
忽然醒来,发觉家已经没了,妹妹幸福地活在虚构的世界里,昔日爱过的那个白马青袍的翩翩少年也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
以前,我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恨。
现在真的面对昔日遗留下来的荒凉,我才发觉,我心里最多的,只有一种无力感。
回程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车行到地方,停了下来。草儿撩起车帘。我钻出去,就见萧政手执一柄紫竹伞,站在车下,对我伸出手。
不知道怎么的,他这张精致而充满意气的脸,忽然和封峥那张削瘦而沉静的面孔叠加在了一起。
我伸出去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被萧政不耐烦地捉住了。
几乎是被他半拉半抱下车的。
下人都识趣地别开了脸。我也有点木然了,随着萧政占我便宜。
萧政将我带回院里,握着我冰凉的手,笑着说:“怎么,才出去半天,心就旧野了?这下你人也见到了,可满意了?”
我抽了抽鼻子,问:“他的身子怎么会差成那样?”
萧政不悦地皱眉,“驰骋沙场,又不知保养休息,过劳成疾。我听人说,谁见了他当年打仗那样,都会觉得害怕。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根本就是找死。他倒是连战连胜,军功赫赫。我要给他个大将军当,他却辞官了。也是,身体糟糕成这样,也没法再上马了。可惜我们东齐损失了一员大将……”
我越听心越凉,猛地把手抽了回来,“你只关心这个?”
萧政斜眼看着我,冷笑道:“我是一国之君,我不关心这个,那关心什么?”
我狠狠别过脸去。
萧政走过来,温柔地搂着我,“你若担心他,我叫太医给他看看好了,再拨几个人去照料他。”
我说:“我想过去照顾他。”
萧政搂着我的手猛地一僵,然后放了下来。
“你说什么?”
“我想过去照顾他。”我朝着萧政缓缓跪了下来,“陛下回京后,我就要跟着走,留在这里的时日不多。我想尽一份力。”
萧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他抿着唇,眼神冰冷如霜。
我淡然以对,“我如果不怎么做,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生的。还望陛下成全。”
“你这个时候倒知道叫我一声陛下了。”
“民女求陛下开恩。”我匍匐在他脚下。
“你――”萧政激怒。紫竹伞跌落在地。
“你跪到死都没有用!”
他甩袖扬长而去。
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敢扶我起来。我就这么继续跪在雪地了。
冰凉刺骨的雪水浸进衣服里,膝盖被坚硬的地砖硌得生痛,单薄的衣服抵挡不住寒气,我瑟瑟发抖。
有点后悔了。若多点耐心,回了屋再跪下来求他,也不至于挨冻了。
只是现在吃后悔药也晚了。我认命地继续跪在地上。
天色已经暗了,雪越来越大。我本来就畏寒的身体经受不了多久就开始瑟瑟发抖了。
手脚像是觉得针扎般的麻痛,然后转为剧痛,再失去知觉。胸口旧伤仿佛裂开了一般,喘不过气,喉咙里渐渐涌出一股血腥。
脑子里昏昏沉沉,觉得身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我浑身脱力,而边听到草儿的一声惊呼。
脑子里是纷至沓来的梦。
阳光明媚的大树下,俊俏少年笑着问我,你是谁家的小女娃。
祠堂里,爹黑着脸拿鞭子指着我:混账,还敢说你没欺负你妹妹。
浩瀚如海的沙漠里,我坐在马上,靠在封峥的怀抱里。
士兵冲进了家中,娘倒在地上,我将匕首插进了封峥的胸膛之中。
繁星满天的海滩边,夏庭秋牵着我的手,带着我踩着鹅卵石,慢慢地走着……
后背一股霸道的热流冲来,我哇地一口,将堵在喉咙里的腥液吐了出来。
我缓过一口气,张开了眼,不免吓一跳。
萧政一身污血,坐我对面,表情狰狞得很。
我诧异,“你这是怎么了?”
萧政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张口就一串咆哮。可惜我耳鸣得厉害,来不及听清楚,就又晕了过去。
仿佛像置身于烤炉一般,能把人肌肤烤焦的热浪让我痛苦不堪。
恍惚间又像回到了沙漠之中。头顶是炽热的阳光,脚下是灼人的沙子。我赤着脚,蹒跚而行。
身边没有一个人。我疲惫且饥渴,彷徨又恐惧。我大喊大叫,喉咙里一片血腥,空旷的沙漠里没有半个回音。
我重重跌倒在地上,呼吸越发急促,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是空气却始终没法进入肺里。
我这是要死了吗?我惊恐地叫起来。
不,我不要死!好不容易坚持下来了,我要活下去!
爹!师父!二师兄!二师兄――
“嘘……”有人抱住我,“我在这,我在这里!没事了……”
我努力张开眼睛,高热让视线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个人影,那个那个熟悉的感觉却是我不会认错的。
我热血上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住那个人不放手。
“二师兄――”
夏庭秋不住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说:“没事了。别哭,你现在不能多说话。”
我紧拽着他后背的衣服,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衣襟上,“你为什么才来?我等你等了好久!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夏庭秋哭笑不得,抱紧了我,“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没有人会不要你。乖,别哭。已经没事了。”
我哭得不亦乐乎,哭到后面又喘咳起来。肺部剧烈地疼着,我蜷着身子咳成一团,满嘴铁锈味。
夏庭秋焦急地叫了我几声,有人在我的穴道上扎了一针,我又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睡眠就要平静很多。低热有点反复,偶尔会做梦。可是不论何时,只要我焦虑着醒来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握着我的手,对我温柔低语,喂我药和粥。
我觉得很是安心,也抓着他的手不放。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过了五日了。
窗外是个亮晴天,寒鸟在枯枝上鸣叫着,门外传来唰唰的扫雪声。
左手被一个人紧握着。那人正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我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松散的头发。
夏庭秋猛地抬起头来。对上我清明的眼神,他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摸了摸他带着疲惫的脸,浅浅笑了。
夏庭秋也笑着,俯身过来,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
钱太医给我把过脉后,萧政也出现了。
夏庭秋一直坐我床边喂我喝粥,见他来了,便站起来,拱手行礼。
萧政为人傲慢,目空一切一直是他的待人态度,可也对夏庭秋点了点头。这让我也惊讶了一下。
“好些了吗?”萧政问我。
当着夏庭秋的面,我也不好如往常一样对他使性子撒泼。我谨慎得体地说:“虽然还没什么力气,不过已经好多了。谢陛下关心。”
萧政嘴角牵了一下,看了夏庭秋一眼,“想必你也好奇你师兄怎么会来。”
的确。萧政花了这么大力气才把我给抓到,怎么会轻易让夏庭秋来见我?他就不担心夏庭秋趁他不注意带着我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