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年,初,史思明率十万大军,兵临太原。
太原是李唐发家之地,亦是战略要地,素有“龙城”之称。一旦太原失陷,后果不堪设想,故镇守太原的李光弼手下精兵皆赴朔方,手中兵力不足,无奈之下,他只得一面用手上仅有的一万兵力坚守城池,一面向朝廷告急。
此时的朝廷也是捉襟见肘,地方上的兵力无从抽调,灵武倒是有足够多的兵力。尤其是建宁王李倓,刚击败一只盘踞在关中的叛军,收编了五千余人。奈何李亨对儿子忌惮归忌惮,却也很信重他的能力,并不想让这位定海神针离开灵武。
只可惜,他的儿子,从来不与他一条心。
纵然面对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李倓也毫不退缩:“父皇,如今太原涂炭,请允儿臣立刻领兵出征!”
李亨对李倓的热血既不以为然,又有些窃喜,还掺杂着对李倓不听话的愤怒,有些不耐烦,却压着性子说:“倓儿,朕已说过,你不必再过问此事,为何还要再提?”
“叛党狼子野心,李氏江山风雨飘摇。”面对皇帝的不耐,李倓没有半点诚惶诚恐的意思,“难道父皇宁愿看着史思明肆意妄为,也不予理睬?”
说到这里,他觉得也要给李亨一个台阶下,微微眯起眼睛,将矛头转移:“父皇这般不允,莫非……又有人在父皇耳边谗言佞语?”
李亨见儿子又开始针对张良娣,忙道:“倓儿,不得无礼!”
张良娣对李倓咄咄逼人的态度非常不满,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柔声道:“哎,两父子的生什么气?陛下,气坏身子可不好。”说罢,望向李倓,语带责备,“如今陛下在灵武行宫,建宁王武艺卓绝,自是要在此护卫陛下安危的,怎可擅自离开?”
李亨连忙附和道:“爱妃说得对,倓儿你一走,朕该如何是好。”
李倓对李亨勉强还能保持恭敬,对张良娣么……只见他挑了挑眉,冷冷道:“本王与陛下商酌国事,大唐律令何时规定后宫女人可以议政?”
当然了,纵观大唐历史,后宫不得议政,不过是一句笑话。前有武周,后有韦后,就连成日与李隆基寻欢作乐的杨贵妃,也对自家人提携得紧。但这话摆出来,却没有人敢说一个错字。
律令归律令,现实归现实嘛!
李倓一向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性子,眼见张良娣说不出话来,侍奉李亨的内侍李辅国似想说什么,又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禀告。”说罢,他取出一枚银光闪闪,细如牛毛的长针,冷冷道,“张良娣与李辅国合谋,将此物藏于广平王绵枕中,欲趁广平王安寝之时将其杀害,栽赃给儿臣。幸得广平王吉人天相,戳破阴谋,更兼友爱兄弟,将物证交于本王。你们自恃做得天衣无缝,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
张良娣霍地站起,怒道:“建宁王,含血喷人可是欺君大——”她话音未落,李倓右手一扬,银针准确无误地穿过了她的左耳环,力道之大,竟牢牢将耳环钉在了墙上。
捂住左耳的张良娣心中惊骇万分,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她毫不怀疑,再触怒建宁王,对方真会杀了她。
李倓对李亨行了一礼,冷冷道:“父皇,出兵与否,万望速作决断,本王自会带建宁铁卫先行赶赴太原。”说罢,利落转身,才行了几步,似是想到什么,脚步停了下来,头也不回,语气森然,“还有,本王不在宫中,若广平王有任何闪失,这银针……恐怕就没这么偏了!”
李亨被他的举止气得浑身发抖,搂住哭泣的张良娣,怒道:“孽子,当真孽子!”今日敢对张良娣这样,明日是否就直接逼宫弑父了?
他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尤其怕儿子有学有样,但李倓……实在不好对付啊!
云昭节并不知道,这次太原之行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小半年跟随李倓南征北战,已经让她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李倓说太原危难,朝廷不愿出兵,他带建宁铁卫先行,云昭节当仁不让,一路跟随。
李倓不仅带了兵卒,还抽调了一批工匠,正因为如此,快到太原的时候,他们被史思明派来的军队拦截,云昭节倒是不惧敌军。奈何李光弼已经得到消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建宁王面对敌人,哪怕那敌人是建宁铁卫轻易就能解决得也一样。但他手上确实没有太多兵马,思来想去,便请前来襄助的友军出马,也算将一份人情给让了出去——灵武虽明争暗斗得激烈,但乱世用重典,抱头死磕长幼有序的顽固派终究是少数,忠心皇室的大臣们乐于见到一个铁血黄帝,而非仁懦之主。再说了,长幼上头还有个嫡庶,如是李亨想要册李倓为太子,只需将过世的张宫人册为皇后就行。
大家嘴上不说,认定建宁王会继位的却有很多,今日的援手,焉知不会成为明日飞黄腾达的青云之梯?
李光弼略一琢磨,便挑了与自己关系最好的,这些日子对太原贡献最大的,据说武功也是最高的,将这份大家都眼馋的功劳送给了他:“风将军,有劳了。”
风流离的神色有些僵硬,好在盔甲覆面,并未露出端倪。他明白自己不能不识抬举,相当自然地行了一礼,便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跟随他数年的弟兄们,果然,听说要援助建宁王,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热血上涌,掩不住对未来的期盼。
一行人出了城,风流离箭若流星,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已经带走几十狼牙士兵的性命。
他这些日子在战场上杀进杀出,凶名赫赫,敌人一见这一手连珠箭术,简直像躲瘟疫一般。
云昭节为护着工匠,并未使出全部实力,李倓更是如此。两人分神观察战局,瞧见不远处的情景,李倓微微皱眉,旋即松开。云昭节心如擂鼓,目光凝注不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以及某个传言,便打算找个时间好好与李倓,还有风流离聊一次。
李倓见她神情,就知她在想什么,心中冷哼一声,待到风流离来了,客客气气地说:“原是风将军。”
风流离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杂牌将军,所谓的明威将军,放到太平年间,不过是荣养的散职罢了。也就是在天下烽火的现在,朝廷无力管束地方,为平叛许以重利,先前定的官职不够多,才会像汉末那样乱封。以李倓的身份,喊他一声将军,无疑是很给面子的,故他也抱拳致意:“见过建宁王。”
李倓轻轻颌首,一行人进了城,云昭节才知为解太原之危,武林人士纷纷前往太原,以方乾为盟主,组建了“武林盟”。
云昭节本想立刻去见七秀坊同门,洗去一身风霜,换了衣裳打算出门时,忽见地上有着微弱的银光,不由蹙眉。
这是……追踪粉。
风流离教过她许多生存经验,其中便有这么一条,云昭节迟疑片刻,还是拿起双剑,顺着追踪粉的路径一路寻去,就见追踪粉从李倓居住的地方,一路到怀德门外的树林,复又回来,更加疑惑。
她心怀疑虑,四处乱转,忽地发现李光弼给李倓安排的别院侧面,有一处廊桥,李倓正与一名银甲将军交谈。
云昭节思考片刻,大大方方走了上去,两人都看向她,后者轻轻颌首,对她打了个招呼:“云姑娘。”
“原是鬼谋李复先生。”云昭节压下心中的狐疑,“听说阁下与秋姑娘已退隐江湖,不问世事……”
李复微微一哂,淡淡道:“家国有难,到底不能轻易放下。”说罢,他望向李倓,见李倓没有排斥的意思,便道,“瞧你的模样,也没把云姑娘当外人。”
李倓镇定自若地回答:“复兄好眼力。”
“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李复轻叹一声,问,“事情可都处理完毕了?”
李倓闻言,语带讥讽:“你遣人跟踪,又岂会不知一切尽已办妥?”
面对他流露出来的满腔敌意,李复不置可否:“你既已察觉,我也就直说。你此番来太原,所图为何,你知我不信你。”
云昭节听了,想为李倓辩解,李倓却已经用极为平静的语气回答:“信与不信,本王并无那般关心。只是,想必你也清楚太原战役对未来局势的左右。无论谁主天下,在对付狼牙上,现在你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话由旁人说出来,李复还可能会信,可由李倓说出来,面对得又是对他极为了解的李复,未免贻笑大方:“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携手合作?”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哼,当日若非你与伊玛目、无名策动这场变乱,如今太原也不会平白遭了战火。养虎不成反被累,现在再来说扳倒狼牙,未免有些故作姿态。”
李倓倒是半点都不避讳,干脆利落地说:“即便本王还继续与狼牙合作,他们也不可能有夺得江山的一天,消灭他们不过迟早之事。”
云昭节震惊地望着李倓,还未问什么叫做“继续与狼牙合作”,便听李复已压不住火气:“所以,说到底,你来太原,最终还是为了自己!所谓的‘支援’,不过是给外人看的旗号!”
这两人无不是当世之人杰,养气的功夫可谓绝佳,唯独面对对方时,会压不住满心的火气。或许对他们来说,彼此都是十分重要的存在,虽无血缘相连,年少却一同学习过,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云昭节听得李复这么说,便知李复对李倓误会极深,本想要辩解一二,李倓已缓缓道:“本王要拿下皇位,你可以说我是为了私欲。然而,李复,你始终不明白一点,若本王不坐上那个位置,又怎可利用最大的权力来使天下安定、百姓安康?”见李复有反驳的意思,他又道,“继续让宫里那些要么懦弱,要么只懂玩弄权术不顾社稷的人决定天下,这就是你们所坚持的大同?若你执意如此,哼,我李家的江山,大唐的盛世,恐怕是会断送在你们手里。”
因马嵬驿之变,李复对如今的皇帝并无好感,对广平王倒存了几分期待,可他是何等人物,见云昭节认同的神情,便知广平王怕也是和李亨一路的货色。与这些人相比,李倓倒真更适合做皇帝,故他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劝慰:“可你须知,当你因一念之思掀起血雨腥风,当太多人为此牺牲时,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恐怕早已偏离你原本想象的道路。深陷自身的迷局里而不自知,我不希望你继续偏执。”
李倓知两人道不同,能谈到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便道:“或许,你我都是局中人。”
李复只觉可笑:“呵,是么,和局……”
“和局,也是局。”
话已至此,再无什么可谈的,李复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李倓沉默许久,才喃喃道:“只要有本王在的一日,定会证明给天下万人看,本王是对的。”
云昭节见他神色黯然,明白李复对他的意义,柔声道:“你自然是对的,除了你之外,谁能挽救江山社稷,做这大唐贤皇呢?不过……”她踟蹰片刻,才问,“继续与狼牙合作,究竟是何意?”
李倓不欲苦心经营的信赖被自己打破,便道:“敌众我寡,只可智取,不可硬拼,我令拓跋双带着一些铁卫潜入狼牙军中。谁料王府出了叛徒,虽被拓跋双及时处决,没有泄露计划,却有些铁卫暴露,拓跋双也……与狼牙合作,不过虚与委蛇,透露给他们错误的情报,麻痹他们,也好将拓跋双赎回来。”
云昭节的一颗心登时揪紧了:“拓跋姐姐……身份暴露?”她一个姑娘家,长得还挺漂亮,落入胡人手中,还是军队里……“那现在呢?拓跋姐姐赎回来没有?”
李倓没有说话。
“表哥……”
“去找你的同门吧!”李倓不想再提这件事,他的神色非常柔和,“若她们敢对你横眉竖目,你告诉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