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胭本是这样打算的——她在江湖上好歹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与各门各派都是有交情的,万花谷谷主东方宇轩,药王孙思邈都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权且将这件事给按下,私下里与这两位谈,再慢慢追查真凶,断不能让甄笑笑枉死,也不能让云昭节蒙受不白之冤。
她想得很好,却忽略了一件事。
甄笑笑虽一直追着仇念雪跑,但她的爱慕者着实不少。她为仇念雪辗转反侧,因对方一个不经意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而欢欣雀跃时,也有人一直追随着她的步伐,为她的一颦一笑神魂颠倒。
这样强烈的感情下,骤然闻得甄笑笑没了,凶手又直指云昭节,岂能冷静?气势汹汹,咄咄逼人,险些去砸了宁亲公主府不说,还天天堵着七秀坊的门,非但口中辱没了云昭节,也牵扯到了整个七秀坊。
七秀弟子见此情景,十分不快,萧白胭自觉理亏,命她们按捺。只可惜,她能命令得了这些人,却没办法阻止另一个人——她的师妹,曾经的琴秀,如今的琴魔,高绛婷。
高绛婷与万花本就有一段宿怨在,若非万花康雪烛丧心病狂地剖开她的双手,也不会有琴魔此人。虽说万花将康雪烛逐出门派,孙思邈也尽力救治了高绛婷,以做补偿,高绛婷却始终难以放下。
她本是极温柔的人,自打出了那件事后,性情就十分偏激古怪,否则也不会得到“琴魔”的称号。
也是缘分使然,高绛婷这些年一直带着几个童儿独来独往,七秀坊都少回,难得回去一次,却与云昭节投了缘,对之颇为喜爱,几番指点她的武艺。萧白胭也不欲看师妹过于乖僻,乐得徒儿与师妹交好。
高绛婷近来刚好在长安一代游历,萧白胭知她行踪,将这个师妹请了过来,本打算多个人好些,毕竟万花谷对高绛婷……还是很愧疚的。谁料高绛婷一来,瞧见这阵仗,脸色当场就拉了下来。一拂衣袖,闹事的万花弟子直接从街头落到街尾,口吐鲜血,内伤极重。
琴魔出手,本就没多少顾忌,若非看在萧白胭的面子上,高绛婷也不会手下留情。
如此一来,事情便闹大了。
甄笑笑被谁所杀姑且不提,致命伤源于七秀剑法却是实打实的,栽赃陷害,内外坊之争什么的先放一边,毫无疑问,这事七秀理亏,这也是萧白胭为什么容忍几个热血上头的万花弟子闹事的原因。结果高绛婷一来,二话不说,竟出手伤人?她觉得自己饶了对方性命已是仁慈,问题是,万花不觉得啊!
同是名门正派,行走江湖,谁不要几分颜面?万花若是再退,那可就没脸见人了。
萧白胭到底不如七秀坊主叶芷青一般长袖善舞,急得要命,却想不出一个特别圆融的法子。把云昭节喊来,让她当着孙思邈首徒裴元的面将事情重复一遍吧,云昭节也说得特别干脆,眼神清澈,毫不作伪,谁见了都相信,她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问题是,这事不是你做的,又是谁做的呢?
这便是云昭节如今面临的处境了——甄笑笑的武功虽不如医术高,却也没弱到哪里去,能令她还手之力也无的人,本就少得可怜。就是七秀坊内,这样的高手也一只手就能数出来,她们在长安么?又为什么要杀甄笑笑呢?倒是你,有动机有立场,最为可疑。
江湖人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是这种类似“两女争一男”的绯闻,越是香艳,就越是刺激,流传得也越广。
闹到这份上,万花下不了台,七秀同样下不了台。哪怕仇念雪站了出来,为云昭节作保,除了让他的名誉受了不轻的损害外,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云昭节犹如困兽,险些将院子里的地磨平三尺,风流离见她模样,忍不住说:“昭节,你——”
“我不明白了,我已经说得那么清楚,哪怕到药王面前,我还是这些话。”云昭节已经被这几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谩骂给逼得烦躁不堪了,语气也很不好,“我说了,甄姑娘不是我杀的,我连她的尸体都没处理掉,难道不证明了我的无愧于心么?”
风流离闻言,不由扶额:“难怪他们更加生气,你这样说……”哪怕是实话,可有谁会高兴?
云昭节这几日被骂得很惨,有些听不得别人说自己,闻言就有些不高兴:“我问心无愧!”
风流离还没来得急劝,苏存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昭节,坊主和东方谷主讨论出结果了!”
云昭节听了,忙问:“怎么说?”
“幸好仇道长一力作保,在李掌教的斡旋下,两派竭尽全力追查真凶。”苏存喜上眉梢,“你去甄姑娘的灵前上柱香,送她最后一程。”
这个要求颇为合理,云昭节刚要答应,风流离冷不丁冒出一句:“万花想要大办甄姑娘的后事?”
苏存知他心细如发,无法瞒过,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让云姑娘去上香,岂不是将她架到火上烤?”江湖上的这一套,风流离最清楚不过,“云姑娘去了,先前闹事的万花弟子不悦,命她在甄笑笑的灵前赔罪怎么办?江湖人一旦凑热闹,云姑娘如何下台?”
见苏存想解释什么,风流离寸步不让:“两派没个名正言顺的说法,证明云姑娘的清白,反倒直接大办甄姑娘的后事?诸位也不是小孩子了,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到那时,云昭节诚心去祭奠甄笑笑,十有八九会成为她“心虚”的“罪证”。
苏存被风流离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逼得有些狼狈,但事实就是如此,云昭节并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凶手又和七秀坊有极深的关系。无论如何,七秀坊都是要退一步的,云昭节身为七秀弟子,略让一些,再正常不过。若不是顾忌到她的特殊身份,苏存就会明着说让她受点委屈,不会这样绕圈子了。
本以为云昭节不谙世事,容易哄骗,风流离在唐门举步维艰,加上此事,处境更艰难,不会趟浑水。谁料风流离二话不说,将真相揭开,苏存心中咯噔一下,明白坏事了。果然,云昭节已露出几分惊容:“苏师叔,我这样相信你,你竟诓骗于我?”
事情走到这一步,苏存也不再遮掩,苦口婆心地说:“昭节,甄姑娘没了,凶手很有可能是咱们秀坊中的人,闹得这么大,于情于理,咱们都该给万花一个交代。”
“那又如何?”云昭节面若寒霜,失去了以往的柔和,“不是我做的,凭什么要我退让?”
“昭节!”苏存也急了,“你一向懂事,为何在这件事上犯拧呢?不过是退一步,认个错,过几日查清了真凶,就能还你清白……”
“我没错,凭什么要认?”
云昭节破天荒地冷着脸,半步都不肯退——她虽柔和,却不是没原则的人。哪怕知道人活一世,总要受些委屈,也要看是怎么受法!这种为了和稀泥,拖时间,让大家台面上都好看,就要让她背不知多久黑锅的事情,她凭什么要做?
为了门派?没错,七秀坊是收留了她,对她很好,她也一直很感激,想为七秀坊尽一份心。若是七秀坊有什么难处,赴汤蹈火,哪怕牺牲这条命,她也在所不惜。但若要她放弃尊严和立场,有关原则问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像她一直坚持的那样,明明没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认?哪怕只是默认,将来有一天会洗清嫌疑,她也不肯。
风流离见云昭节倔强的模样,暗自握紧了双手。
他不止一次痛恨过自己只是个藏匿于黑暗中的杀手,若他能像仇念雪一样,下一任的纯阳掌教,说一句顶一句,便能在如今这全江湖都声讨她的时候,毅然站出来,不惜一切地保护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腔心思,无数爱意,拼了这条性命,都无法护她周全。
云昭节不知风流离心中苦涩,她的心已被悲伤和愤怒填满,语气也尖到不自然:“苏师叔,你说句良心话,如果不是我为保住甄姑娘的名声,瞒着前因后果,万花和七秀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判么?这份脏水,我收了,因为我觉得人死如灯灭,不能对死者不敬。但不能因为她不在了,你们找不到凶手,就将什么都赖到我身上吧?”
她说得也是实情。
甄笑笑设计想杀她的事情,她就告诉了裴元等万花谷能主事的人物,别的万花弟子怎么谩骂她,云昭节也没反驳一个字,任由江湖上的人觉得她是在铲除情敌,方痛下杀手。
若云昭节将实话说出来,仇念雪又坚定地站在她这一面,一副牺牲名声也要保护她的模样,哪怕甄笑笑有好名声打底,相信这番话的人也一定不少。毕竟,两女争一男的话,肯定是那个没得到的意难平,谁见过胜利者对失败者还要穷追猛打的?
真走到那一步,才是多少年的交情都化为乌有,为了面子和名声,不动手也要动手了。云昭节正是顾虑到门派,顾虑到甄笑笑,才只字未吐。她已经退让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还要再退?
苏存从未想到云昭节还有这样强硬的一面,被云昭节问得说不出话来。哪怕知晓云昭节句句属实,都有些不喜,盖因她先前实在太过柔顺,很难让人适应她突如其来的强硬。
正因为如此,一向长袖善舞的苏存竟没了平日的圆滑,口气也有些不好:“昭节,你蒙受秀坊大恩……”
“本王倒觉得,表妹做得半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