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得越久,云昭节就越看不懂李倓。
以她所见,这位建宁王殿下当真是博学多才,天底下仿佛就没有他不懂的东西。闲谈时信手拈来的律令、掌故,便让云昭节受益匪浅,更莫要说他处理繁杂事务的游刃有余,举重若轻。明明处在颠簸的马车中,却硬是给人一种高居庙堂,指点江山之感。
而他的部下,无一不是忠心耿耿,云昭节稍有问起,他们便一脸崇敬,说“当初我为奸人所害,全赖建宁王伸出援手”“我不愿同流合污,却家破人亡,若无建宁王,早就枉死他乡”,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他们对李倓近乎顶礼膜拜的信仰。
救一个人可能是为营造假面做下的伪装,但救下这么多人……云昭节的心情十分复杂,索性闭目调息,却不好躲一辈子,闲时仍旧会和李倓聊上几句。
眼看着马车即将驶入朱雀大道,李倓忽然问:“你的恋人,便是唐门的那位风流离?”
云昭节闻得“恋人”二字,本有些羞涩,见李倓问起风流离,又有些警惕:“怎么了?”
“没什么。”李倓扫了一眼密报,淡淡道,“待会再说。”
云昭节只觉李倓神神秘秘的,不知该不该信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试探一番,小心翼翼地问:“你待会……要进宫么?”
她的心思实在太过好懂,李倓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摇头,说:“不了,先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云昭节却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李倓向她伸出手,云昭节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扶着马车的边缘站了起来。
李倓未有愠怒,推开马车里间的门,早有侍从将外间的门打开,放好了杌子。
云昭节跟着他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但见四周富丽堂皇,人人身着绫罗绸缎,却是训练有素,低眉顺目。不远处有一被十数人簇拥的美妇,看见云昭节的那一瞬,眼中已有了泪光。
只见她不顾仪态,奔了过来,一把搂住云昭节。云昭节不习惯与人接触,本想推开,却不知为何,觉得这个怀抱异常温暖熟悉,还未来得及思考,温热的泪水已打湿了她的肩膀:“阿微,娘的阿微——”一句未落,已是泣不成声,云昭节不觉也红了眼眶。
李倓站在一旁,温言道:“姑姑,表妹舟车劳顿,不宜受了凉。”
姑姑?表妹?
云昭节心下巨震,却见美妇松开怀抱,却牢牢地窝着云昭节的手,且笑且泪:“倓儿说得极是,咱们回屋去说。”说吧,她定定地看着露出茫然表情的云昭节,心如刀绞,右手越握越紧,意识到可能弄疼了女儿,旋即松开,又立刻牵上,唯恐云昭节走丢。但见她强忍着泪水,努力绽出一丝微笑,“阿微,娘知道你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无妨,咱们总算团聚了,这就好,这就好。”
瞧见对方眼中满是期盼,云昭节怔了一怔,下意识点了点头。
待到了正厅,使女们奉了茶后乖觉退下,美妇仍旧直直地看着云昭节,仿佛一眨眼睛,她便会丢了一般。
李倓见状,微微一笑:“姑姑一直惦记着表妹,今儿可算得偿所愿了。”
宁亲公主对李倓感激涕零,立刻道:“算算时辰,你才入京就来我这儿?岂不是又让御史有了参你的借口?”
“左右也要担责骂,多一桩少一桩又有何妨?”李倓收敛了难寻的笑意,神色十分冷淡,只有语气中带了一丝温和,宁亲公主知这个侄儿的性子,不以为忤,反倒忧心忡忡:“杨家人如今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杨国忠一手操纵了文武百官的罢免,杨家女将圣旨视作买卖,无论谁走了杨氏女的门路,献上重金,皆能求来赐婚圣旨。”说到这里,她瞧了云昭节一眼,许是觉得太脏,不再提及。
外人不清楚其间内情,她身为公主,难道没知晓这些消息的门路?杨氏四姐妹全都在圣人的床榻上滚了不知多少次,只不过杨玉环一人得了名分罢了。
李倓微不可查地一哂,淡淡道:“杨国忠纵是生了三寸不烂之舌,也难抵铁证如山。南诏王阁罗凤,北院大王阁逻鸿,大将军凤迦异的尸体均已被我带回。即便将这份功劳让给李承恩,我也不愿让杨国忠白白捡了去。”
云昭节听了,险些跳起来——这三人明明是他们舍生忘死,牺牲了好些武林同道才杀死的,怎么全成了李倓的功劳?
宁亲公主见爱女神情不对,忙问:“阿微,怎么啦?”
“表妹这两年一直流落江湖,若非中原武林组织精英前去刺杀南诏王,我也不会见着表妹。”李倓不疾不徐,神色极为平静,“阁罗凤之死,多半仰赖中原武林之功,许是觉得我前来扫尾,占了他们的功劳,对我很有些芥蒂。奈何刺杀南诏王一事兹事体大,实不好张扬。表妹名声重要,我并未对任何人言明此事,唯恐旁人知晓表妹身份,有损她的清誉,只得强行将她带了回来。这也是我未曾告诉表妹她究竟是谁的原因,实在是怕表妹对我心存顾忌,先入为主,处处错看姑姑一片真心。”
宁亲公主听说爱女竟去刺杀南诏王,想到其中的凶险,脸色已经变了。一想到若是失败,女儿可能面临的下场,她就恨不得将那些武林人士千刀万剐,哪里在乎南诏王之死是谁的功劳?听见李倓这么说,宁亲公主连连点头,极是赞同:“江湖草莽不识礼数,什么事都乱嚷嚷,阿微的清名可不能受他们连累。”
云昭节有心分辨两句,李倓却压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正色道:“侄儿这就进宫面圣,少不得提一提表妹回来的事情,怕就怕杨家和张家——”
“他们敢!”宁亲公主好容易寻回爱女,岂会坐视悲剧再度发生?但见她柳眉倒竖,斩钉截铁,“本宫可不管什么张家杨家,谁敢上门,统统打回去!父皇和皇兄若是一意孤行,本宫也不吝惜这条性命!”
李倓见宁亲公主神情激动,思忖片刻,方道:“姑姑,不知我可否与表妹单独说几句话?表妹恐对我有些芥蒂……”
宁亲公主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片刻,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丝欣然的微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成,我再去瞧一瞧阿微的院子布置得怎么样了。”说罢,依依不舍地看了女儿两眼,这才起身离开。
云昭节目送宁亲公主走远,犹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之感,却听李倓说:“宁亲公主对江湖人的态度,你看明白了吧?”
“啊?”云昭节这才回过神来,不由打了个机灵,见李倓静静地望着自己,不知为何,竟有些烦躁,语气也有些不好,“你想说什么?”
李倓也不生气,又问:“风流离的身世,你知晓么?”
听他提及风流离,云昭节压下心头的无名火,极认真地说:“他是唐四长老的亲传徒弟。”
“除此之外,你对他竟一无所知?”李倓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也罢,唐门门主之争的惨烈,本就少有外人知道。”
云昭节虽不知李倓用意,却对风流离的一切都极感兴趣,明知眼前可能有个陷阱等着自己,仍是控制不住往下跳:“唐门门主之争?”
“正是!”
云昭节见李倓神色,忍不住咬了咬下唇,轻声问:“能否请您赐教?”
李倓似笑非笑:“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客气。”
见云昭节窘迫,他也不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转而谈起唐门内务:“这得从近百年前说起了。”
“唐门本有一双兄弟,天赋武功均是绝佳,奈何长子爱上西域女子,不被家族所容,远走他乡,育有一子,即后来的武林盟主唐简。次子继承了唐家堡,迎娶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梁翠玉,也就是如今唐家堡真正的主事者,唐老太太。”
云昭节“呀”了一声,小声说:“现任的唐门门主,似乎是武林盟主唐简的独子啊!”难道武林盟主的身份,间接影响了唐门门主之位的传承么?
“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李倓自负非常,不屑说任何人的长短,他知云昭节误解,竟主动为唐门分辨道,“唐简神秘失踪时,唐傲天不过是个少年,按理说,继承唐门门主一位的本该是唐老太太的幼子唐怀信,奈何唐老夫人见侄孙唐傲天根骨清奇,气量非常,力排众议,硬是空悬了门主之位几年,后将之交给了唐傲天。”
“唐怀信与门主之位失之交臂,从此落下心结,一心想将位置夺回来。开元二十三年,枫华谷之变,唐门与丐帮元气大伤,唐傲天也失去了双腿。唐怀信借此攻讦侄儿,却被唐老太太压制。他心中不甘,却知事不可违,便将希望寄托在孙子唐无影身上。唐傲天呢,看见自己的儿子不行,便打上了与他交好的长老得主意,欲立唐无乐为下一任唐门门主。”
“因枫华谷之变,唐门不得不破除成规,收外人入门。原只是收年纪不足七岁的孩童,令他们改性为唐,好生养着,也算不错的外门弟子,偏生这个时候,唐怀信瞧见了逾龄的风流离,不惜受门规惩罚,也要将他收入门下。”
说到此处,李倓意味深长地看了云昭节一眼:“唐门门主之争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惨烈非常,唐傲天的长女唐书雁与霸刀山庄的大公子柳静海两情相悦,唐傲天尚要榨干女儿的价值,让她去唐门卧底,落得不人不鬼的下场。归根结底,也是为唐无乐造势,偏生唐无乐前几年出了变故,险些身死……风流离乃是唐怀信手中最锐利的一柄刀,若不是他接连办下几桩大差事,唐无影的门主继承人身份也没这么快定下来,但——”
他虽未明说,云昭节已然明白,她声音颤抖地问:“唐无踪和唐无影,莫不是……”
“亲生兄弟。”
听见这个答案,云昭节脸色惨白,不自觉攥紧了衣服。
唐怀信收风流离为徒,并非爱才心切,只为利益考虑。风流离要是不出色,必是举步维艰,性命堪忧。可他一旦出色了,更是在刀尖上行走。唐傲天能长女都能舍弃,岂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难怪风流离说,他在唐门已无容身之处,现任门主是他的死敌,他又杀了继任门主的兄弟……
“不瞒你说,风流离为了救你,连番闯入蜀州刺史府,都被我逼退。”李倓见云昭节心神动摇,微微一笑,抛出条件,“炎字营乃是我一手培养的精锐,风流离在炎字营密不透风的防备中,尚能寻到破绽,无声无息地潜入。此等人才,堪为将帅,实在不该埋没在唐门,做个见不得光的杀手。我见你们情深意重,面临生死尚惦记着彼此,颇为动容,你又是我嫡亲的表妹,我自有意为你寻个两全之法。倘若风流离有意走仕途,我可为他改换身份姓名,如此一来,门第虽还差了些许,到底不是云泥之别。”
云昭节犹豫片刻,轻轻点头。
她虽没有过往记忆,对宁亲公主却颇为亲近,何况她失踪得是两年,不是二十年,料想宁亲公主也不会认错亲生女儿。
好容易寻回了生母,云昭节并不想与宁亲公主生出嫌隙,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公主,只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苏存等人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过风流离的出身问题,认定她若和风流离在一起,在唐门则低人一等,离开唐门……对方未必放人。
李倓见她同意了,也就起身告辞,他前脚刚走,宁亲公主后脚就回来了,问:“倓儿呢?”
“建宁王进宫面圣了。”云昭节望着宁亲公主,有些手足无措,讷讷地说,“他说时间有些紧,不与您告辞了,过几日再来拜访。”
宁亲公主面带笑意,拉着女儿的手,见云昭节下意识地躲了,眼睛一黯,旋即笑了起来,柔声道:“咱们去看看你的院子好不好?还是和你走之前一模一样,你若不喜欢,娘就命人重新布置。”
云昭节见宁亲公主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她上前几步,轻轻挽住母亲,似是有点难以启齿,却终是喊了出来:“阿娘。”
霎时间,泪水盈满了宁亲公主的双眼。
跟随宁亲公主的几个女官、使女见着这一幕,纷纷拭泪,连声劝宁亲公主,说小娘子回来是好事,您千万莫要伤怀。云昭节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宁亲公主伤心,她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毅然道:“我回来了!”
宁亲公主望着女儿,云昭节咬了咬牙,才说:“不会走了!”
虽然很惦记着七秀坊,思念师傅、师叔们和姐妹们,可……也罢,先陪在母亲身边,让母亲开怀吧!
宁亲公主不知云昭节的想法,她听见女儿这么说,犹如得到了某种保证,整个人都焕发着异样的光彩,当下便轻轻点了点头,挽着云昭节的胳膊,努力微笑:“走!阿娘带你去看你的闺房!”
身为公主之女,云昭节的闺房自是布满了古董珍玩,珠玉锦绣,瞧上去却也不俗气,反倒有种别样的清新雅致。
迎上宁亲公主期盼的目光,云昭节点了点头,却有些疑虑,只觉偌大公主府未免太冷清了些,忍不住问:“阿娘,我……我爹爹呢?我,可还有什么兄弟姐妹?”
宁亲公主僵了一僵,她虽然很想瞒着爱女,却也知这些事情躲不掉,便带了些讽刺地说:“名相张说共有三子均、垍、埱,开元十八年,我奉圣命嫁给张垍,开元二十年有的你,你在兄弟姐妹中——”说到此处,宁亲公主顿了顿,才道,“排行十四。”
她没有告诉女儿,皇帝曾将张说下狱,打算处死他,张说的哥哥张光为了给弟弟鸣冤,当场在朝堂上割掉耳朵,皇帝才派了高力士去探望。张说装疯卖傻,方逃过一劫,却仍旧被政敌迫害。直到后来,皇帝又要起复张说,才巴巴地拿了自己这个女儿去顶缸,下嫁张说次子张垍。
张垍无力反抗皇帝赐婚,却对宁亲公主厌恶非常,他流连花丛之中,任凭庶子庶女一个又一个地出生。
当时的后妃之中,最得宠的便是武惠妃,她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寿王做太子,对太子李瑛百般迫害,连带着打击几个年长且受宠的皇子。
宁亲公主的嫡亲兄长忠王乃是王皇后抚养长大的,年纪又仅次于太子,成日活在武惠妃的淫威下,战战兢兢,不敢有半丝错处。宁亲公主为了不给兄长添麻烦,也只能夜夜垂泪,平素亦不敢表露出来。若非开元十八年十二月,张说病逝,张家兄弟为仕途飞黄腾达,令张垍待宁亲公主好一些,也不会有云昭节的诞生。
待发现宁亲公主并不能提供仕途上的多少帮助,张家兄弟自恃已在朝堂站稳脚跟,张垍又开始寻欢作乐,宁亲公主也冷了心,抱着独女守着公主府过日子。哪怕后来忠王做了太子,宁亲公主也不愿再见夫婿一眼,尤其是……一想到这里,宁亲公主就忍不住确定女儿还在不在自己跟前,见云昭节了然,颇有些黯然神伤,便道:“没事的,皇兄他一向疼爱你,你有皇兄就够了,不需要那等禽兽不如的父亲!”
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云昭节不明所以,想到之前李倓说得什么“张家、杨家”,不由问:“张家是爹爹家,那杨家呢?”
“杨家……他们是痴心妄想!”一提到杨家,宁亲公主就恨得牙痒痒,“倓儿说的杨家,不是你的外祖家,而是后宫那位!说什么见了你就喜欢,为你保个大媒,竟将你许给了杨国忠的幼子!亏你的父亲、叔伯还是名相之子,结下这门亲家,竟不觉得脸红。我去求皇兄,皇兄的处境却艰难得很,三庶之乱、杜有邻案接踵而来,李林甫咄咄逼人,他——”宁亲公主实在不想打自己的嘴巴,却不得不承认,在联姻杨国忠一事上,太子李亨的态度是极为赞成的。
为了保住太子之位,他连太子妃和极为宠爱的良娣都牺牲了,哪会在乎区区一个外甥女呢?哪怕是唯一同胞妹妹的独女,也不例外。
云昭节一听,大惊失色:“杨国忠的幼子?”
宁亲公主见状,连忙安慰道:“你放心,自你失踪后,两家已势同水火,再无履行婚约的可能。”
若说早上几年,她可能会因杨家的权势而屈服,如今却断不可能。更何况,她心里已有了更好的女婿人选,便道:“无论如何,皇兄还是疼爱你的,你这几日好生了解一些京中之事,我与皇兄商谈一番。”
云昭节记起之前宁亲公主说的话,哪会真信?她不欲给母亲添麻烦,佯作相信了宁亲公主的说辞,却暗暗下了决心——姓杨的要是真敢逼婚,她可不介意喜事成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