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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挖树洞,藏怒火

那一年,姐姐高考落榜,离家出走了。

她的消失,没有一个点儿的征兆,吃完早饭,和往常一样提篮打猪草,平时,半晌就能回家,却是没回。父母还以为去秧田看水了,也没在意。午饭没回来吃,妹妹猜想她到邻村的姨娘家找表妹玩去了,因为表妹下学期也要读高三了,她们俩很谈得来。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天黑,父亲在自家菜地发现姐姐遗下的装满猪草的竹篮,才明白,是悄悄出走了。一个突然失去女儿的男人和一篮女儿留下的“遗物”,在夕阳冷寂中地默默相对,天地也为之落寞。他只低叹了一声:“干嘛要走呢?”有泪从心里外往溢,苦苦地流湿的父亲的心情。

冷言冷语迅速在村里凝聚,一句句像冷箭从各个不明方向射向这个可怜的家庭。

本来就没有男崽,二个绝户女儿又少了一个,这个家,完蛋了。

“我看那女娃就不纯正,在县里读了几年书就学得骚里骚气,现在也不晓得她溜到哪里去害好人家的儿子了——”

……

“我早知道这家的二个娃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提防那个小的,别害了我们村里的好男崽。”

母亲日日以泪洗面,万般愁苦,一肚子心事,却无处诉说。一日三餐煮好后,她动几下筷子,泪就滚落下来,滴滴入碗,泪伴饭,咸苦如海。父亲的叹息一声比一声沉重,长长烟斗,一锅烟叶上,一锅烟灰下,堆堆灰烬,是一个父亲不绝的思念。

流言蜚语像沉重的铁皮,把一家人团团包裹着,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在铁皮鼓里翻腾着,抵抗着,艰难地过活着。

如果没有后来那一场恶架,一家三口注定会在郁郁寡欢当中,心碎无痕。

那天下午,妹妹放学归来,满脸是血,手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母亲见状,一把抱住女儿,泪无声地流淌,把女儿后背厚衫子洇湿了一大片。妹妹见状,终于出声来的,一边哭,一边说:“妈,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她们骂姐姐,还骂我……”母女俩哭成一片,把屋檐上栖居的鸟儿都惊飞了。那些乖巧的鸟儿在离屋不远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声比一声悲凉,成了这对苦焦母女的背景音乐。

父亲推门进来,责问小妹:“你为什么要与人打架?你怎么打得过那么多人?”

妹妹抽泣着说:“他们骂姐姐是狐狸精,去勾引野男人去了,还骂我是小狐狸精,拿石头掷我……”

父亲愣了很久,最后对小女儿说:“别人骂你,你不理他;别人拿石头扔你,你就跑开,躲他。你要是生气,回家后,就跟我去松林……”

母亲把女儿清洗干净,在伤口涂抹青油,在淤血处贴上膏药。父亲把女儿背起来,直奔离家一里多路的松林。父亲在松林树上钻了很多洞,以引流松油。现在,他把女儿抱起,让她的小嘴对着树洞,无声地将心中怒火喷向那方小小的洞眼。等她说完,父亲抓起一把新泥,小心翼翼地把洞眼堵住,所有的怒火,都藏进树洞,心,就平和了。

离开松树,妹妹感觉风轻云淡,了无挂碍。她甚至牵着父亲的手,一路蹦跳着回家。

那片松林雪藏了119洞怒火之后,姐姐回来了。

父亲见到离别一年的女儿,火冒三丈,高喊一声:“你这个混蛋……”

妹妹扯住父亲的衣角,对父亲说:“爸,咱们到松树林去吧!”

那一刻,父亲飞奔了一路里,气喘吁吁地在一棵松树前站定,迅速把嘴凑到树洞边沿,将积了一年的怒火吐进那眼小洞里。然后,找泥封住,封住一段不平的历史,藏进一个男人对女儿的愤恨、牵挂和思念。

做完这一切,父亲转过身来,姐姐一直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父亲像个顽皮的孩子,对着一棵松树说心事。她兴奋地告诉父亲:“爸,我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原来,姐姐失踪是因为怕父母阻挠她复读,农村人的想法是“女儿是别人家的人,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再说,家里已拿不出钱,为她交复读费。姐姐与几个落榜生到广东打工半年,然后用挣到的钱交学费,回到县里复读半年了。

这一回,她考上大学了,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

全村为之震动,所有骂过没骂过她和她家人的人家,在她去北京之前纷纷送来四个糖煮鸡蛋。一碗鸡蛋一份歉疚一份情,连同那一个个被红泥封藏的树洞,成了村里独特的风景。

“不怒不怒,怒无用,雪藏于树洞,意味无穷。”这是姐姐去北京之前,写在妹妹笔记本上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