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时蔚到正传
中国的封建统治进人明代愈加残酷,开国君主朱元璋本人出身寒微,曾托身于寺院骗取了三年的斋粥,因而于丛林生活颇为熟悉,以故管制丛林也愈加严酷。朱元璋本人虽有三年沙弥生涯,但在明朝立国之后,他所崇尚的却是儒学,然而被他崇尚的儒学却又经过了种种扭曲与篡改。其中,因《孟子》一书中充满了民主思想,曾引起了朱元璋的极大不满,他因而命儒臣删除《孟子》一书中对君王要求严格的言论共八十五处,编成《孟子节文》一书气中国儒学经典自汉武帝起屡经篡改,降及清代的“道学”,则与孔孟本来面目全非,而遗祸亦无穷矣!然而,在朱元璋执政期间(公元1368年一公元1398年),对佛教、尤其是对禅宗的钳制与扼杀,则是更为酷毒,乃至最终成为一种定制,一直影响到后世。中国禅宗的衰败,除了自身的某些原因之外,主要是来自于异族统治者与出身僧侣败类的朱元璋之辈的打击。
在朱元璋称帝的第一年,他便下令禁止白莲教、大明教与弥勒教等一切“邪教”,并在《大明律》中明确规定:“凡妄称弥勒、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此后,这类禁令不断重申,不断强化,并写进《申明佛教榜册》之中,更为制度性地钳制着佛教。明代撤销了喇嘛僧的特殊待遇,因出于“化愚俗,弥边患”的政治目的,才有少数喇嘛获得较高的待遇。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中书省把浙东名刹的住持召集到金陵,在天界寺设善世院,建立起第一个僧官机构。到了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明王朝正式设立僧官机构僧录司,各府、州、县分别设立与之相应的僧纲司、僧正司与僧会司,形成了在全国范围内控制僧人的管理网络。与此同时,朱元璋严格限制僧人与社会的交往,强制杂处于民间的“游僧”人寺居住,所谓“合众以成丛林,清规以安禅”。朱元璋还严禁僧人与各级官吏交往,于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诏令“凡住持并一切散僧,敢有交结官府、悦俗为朋者,治以重罪”。同时也规定“寺院庵舍,已有砧基道人,一切烦难,答应官府,并在此人,其僧不许具僧服入公听跪拜。设若己身有犯,即预先去僧服,以受擒拿。”111并规定“僧有妻者,许诸人捶辱之,更索取钞钱,如无钞者打死勿论”。然于《申明佛教榜册》规定:“有能忍辱、不居市廛,不混时俗,深入崇山,刀耕火种,侣影伴灯,甘苦空寂寞于林泉之下,意在以英灵出三界,听。”这些隐居山林僧人之所以能获得朱元璋的豁免,无非是因为他们的不关心政治,对明统治者不构成威胁而已。
朱元璋下令将全国寺院分成禅、讲、教三等,僧人也随之而分成三宗,从而让他们“各承宗派,集众成寺”。朱元璋还对这三宗的僧人的服饰作了严格的规定,其中禅僧以茶褐为常服,清条玉色作袈裟;讲僧以玉色作常服,绿条浅红色作袈裟;教僧以皂色为常服,黑条浅红色作袈裟。并明确规定“其禅者务遵本宗公案,观心目形以证善果;讲者务遵释迦四十九秋妙音之演,以导愚昧;若瑜伽者,亦于见佛刹处,率众熟演显密之教。如此看来,禅僧没有导化“愚俗”的任务,也没有从事佛事活动的空间,除了“深人崇山,刀耕火种,侣影伴灯,甘苦空寂寞于林泉之下”之外,别无出路。可朱元璋还告诫禅僧必须阅读佛经,从而“使目诵心解,岁久而机通”,他为此命宗泐、如圮等人注释《心经》、《金刚经》与《楞伽经》,他亲作《心经序》,刊行天下,以统一教义思想。
元末的社会危机曾导致士大夫纷纷逃禅,这一现象也引起了元统治者的重视,因而对南方的禅师封号以加羁縻。据《南宋元明僧宝传》所载:“元主崇尚我宗,凡林下染衣之叟,多受隆誉”,“楚山南北,浙水东西,其有道尊宿,无不经锡徽号”。这些禅师在下层民众中影响颇大,他们人明以后便成为禅宗势力的主要代表,朱元璋建都金陵之后所诏见的大多是这类禅师。这类禅师大都乐于讲经、注经与主持法会,自然与传统的禅宗修为大相径庭,而朱元璋所制定一系列限制并打击禅宗的政策,也全赖他们去实施。这类禅僧以临济宗宗杲门下的元叟行端与笑隐大欣为最,在朱元璋诏赴金陵《释鉴稽古略续集》卷二,《大正藏》卷四九,页九三六中。
天界寺的僧人中,“其赴诏尊宿三十余员,出元叟之门者,三居一焉”他们具有禅林生活经验,因而钳制禅宗也最为得力,然因他们背叛了宗门,因而其法嗣也不兴,不久即断了法脉。禅宗自明代起,讲经、注经与举行法会等内容遂纳人到了修学内容之中,从而使禅宗从根本上产生了改变,这无疑是禅宗此后江河日下的重要原因。正因为处在这样一种弘法背景下,虎丘禅系进入明代以来一直处境艰难,然而这一系禅却承担起了弘传禅门临济正法的历史使命。至龙池幻有禅师出世,才使这个禅系出现了转机,其法嗣圆悟与圆修两支并弘兴旺,迎来了临济下虎丘禅系的“夕阳无限好”的晚景。
一、万峰时蔚禅师的禅法
万峰时蔚禅师(公元1303年一公元1381年)是千岩元长门下的高足,千岩禅师的法脉赖他承荷。时蔚门人普寿辑有《万峰和尚语录》一卷,卷末收有沈贯撰写的《慈光寂照圆明利济万峰大禅师塔铭》(以后简称《塔铭》)与陈亢宗所作《圣恩禅庵开山祖师万峰蔚公传》(以后简称《时蔚传》),另在明代幻轮的《释鉴稽古略续集》、文诱的《增集续传灯录》、净柱的《五灯会元续略》、元贤的《继灯录》[自融等辑录的《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等文献中,均有时蔚的相关记载。
(一)万峰时蔚禅师的生平
时蔚俗姓金,号万峰,浙江温州乐清人。母郑氏,曾“梦儒释二人人其寝室《塔铭》作“夜梦白气亘天”),至天明,生下二子,次子就是时蔚,是时乃癸卯年(公元1303年)八月二十九日午时。据《塔铭》所载,由于其母郑氏是晚年生子,且又生有二子,因而想遗弃时蔚,只抚养其兄,赖金姓之姊(时蔚之姑)收养为子。文诱的《增集续传灯录》载时蔚“在襁褓’见僧輙微笑合掌”,因而也具足了出世因缘。在时蔚七岁的那年,他的父母一齐亡故。到了时蔚十三岁那年,他正式走上了出尘之路,出家的寺院就是本地的永庆寺,所依止的师父就是本寺的升讲主。至于时蔚受戒的年代,各本载之不详,《塔铭》谓“十六岁为僧”,盖就落发而言,至“年十九,更衣学禅,受具足戒”。
关于时蔚参禅的因缘,各本所载大体一致。《塔铭》谓时蔚在读《法华经》至《安乐行品》的“在于闲处修摄其心”一语时有省,便问讲主如何解脱,讲主告诉他:“世尊叫你向山间林下结庵办道”。于是,时蔚便不胜欣喜,长时打坐,“兀兀如痴”,讲主这才叫时蔚去游方问道的。当时,时蔚听说杭州虎跑的止岩禅师道誉甚高,于是径直到他门下参学。这位止岩禅师,便是大慈止岩(《增集续传灯录》作“虎跑止岩普成禅师”),他是天池信禅师的法嗣。当时,止岩禅师把南泉的“三不是”3话交给时蔚参究,于是时蔚“别卓庵于达蓬山,楮衾草榻,杳若忘生”。此后,他又去明州(在今浙江宁波境内〕“达蓬山佛迹寺故基,卓庵而居,昼夜究竟所参话,殆忘寝食”。有一天,听到寺主宗律师举伪山“踢倒净瓶公案”,忽契悟,即说偈曰:“如来腊八睹明星,也是将虾作眼睛;为有远孙明悟处,日轮当午豁然明。之后,时蔚还去天台华顶的无见先睹禅师处,在那里参学过一段时间。这位无见禅师,便是破庵下方山文宝禅师的法嗣,有《语录》两卷传世。在《继灯录》的本传中,还载有时蔚与无见之间的一段机辩语(《塔铭》所载与此大致相同姑录如下,
在《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谓时蔚“年十三出家,具正知见,登坛受满分戒”,而在元贤的《继灯录》卷第六,谓时蔚“年十三,依本县演庆升讲主出家,十六落发,十九更衣学禅”。今按:如果按照佛门的戒律,出家受戒的年龄一般应当是成人,据宋洪迈《容斋三笔》所载:“周世宗时,诏男年十五以上,女年十三以上,念得经文,经本府陈状,两京大名京兆府青州,各起置戒坛,由官试验,给付凭由,方得剃头受戒。”时蔚的出家处在元末之乱世,可能对出家的年龄与其他要求没有那么严格,但也断不会如此放宽的。各本载时蔚年七十九,僧腊五十九(或曰六十),以此上推,足见《塔铭》谓时蔚年十九受具足戒是正确的。
陈亢的《时蔚传》与其他文献谓他在升讲主门下诵《法华经》至卷一偈颂部分的“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处,忽有省,这才游方参学的。
《景德录.南泉传》载:“师有时云,江西马祖说‘即心即佛’,王老师不这么道。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这么道还有过么?赵州礼拜而出。”今按,在《景德录》卷二十八《诸方广语》中,也载南泉说故江西大师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且教尔后人这么行履。”在马祖的开示学人之中,起先确实说过“即心即佛”,后来又说“非心非佛”,最后才说出“不是物”来。以故南泉把马祖所有的话总结到一处,成为了这个“三不是”话。
《万峰和尚语录》,《禅宗全书》册四九,页七九三上。而在陈亢所作《时蔚传》则谓所述偈子乃“颠颠倒倒是南泉,累我工夫却半年;当下若能亲荐得,如何不进劈胸拳。”
(时蔚)访无见,见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师进前问讯,叉手而立。见曰:“如何是道?”师曰:“道无可道。”见曰:“不道有,不道个什么?”师曰:“正要和尚疑着。”见曰:“疑着即错。”师曰:“不疑亦错。”见便喝,师亦喝;见又喝,师亦喝,拂袖而行。
时蔚与无见之间的机锋体现了“临济喝”的特色,当年临济采用“四喝来接机,颇具凌厉剀切作风。《塔铭》载时蔚与止岩经过这番机辩之后,止岩非常郑重地告诫时蔚说侍者!侍者!你虽悟得个真性,年纪小在,未可印证你来。汝且居山十年、二十年,我自令人来取你也。是年时蔚正好二十六岁。
此后,时蔚又回到了宁波的达蓬山,与外界断绝了消息。后来,时蔚于山中得知止岩禅师圆寂已久,于是去给他扫塔,路途住宿杭州灵隐寺。清晨起来,听见方殿主举千岩和尚颂曰:“断崖和尚春圆寂,无见知翁夏亦亡;毕竟有生还有死,千岩不久也无常。两轮日月如梭过,一合乾坤是磨忙;寄语诸方参学者,莫教蹉过好时光。”31时蔚听到此偈之后,便直往伏龙山去参谒元长禅师。关于他们师徒之间的机辩因缘,在净柱的《五灯会元续略》卷第三的本传中载之颇详。
参千岩,岩问:“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个什么?”师将坐具打一圆相,叉手而立。岩曰:“将什么与老僧相见。”师竖起拳头曰:“这里与和尚相见。”岩曰:“死了烧了向何处安身立命?”师曰:“沤生沤灭水还在,风息波平月映潭。”岩曰:“莫要请益受戒么?”师掩耳而去。明曰,岩请众斫松,师拈圆石做献珠状,曰:“请和尚酬价。”岩曰:“不值半文钱。”师曰:“瞎。”岩曰:“我也瞎,你也瞎。”师曰:“瞎!瞎!”即说偈曰:“龙宫女子将珠献,价值三千与大千;却被傍观人觑破,谁知不值半文钱。”一曰,岩升座,举“无风荷叶动,决定有鱼行”,师出众,震声一喝,拂袖而行。岩示偈曰:“郁郁黄花满目秋,白云端坐碧峰头;无宾主句轻拈出,一喝千江水逆流。
在这里,元长首先将他在止岩处参学悟人的“三不是”话引出,让他将原先的参学全盘“吐出”之后,才逐步给他开示本宗的机关施设。值得注意的是“圆相”这一机关施设,本是仰山禅师所创设,是后因伪仰宗衰亡,此种作风也逐渐消失。直至高峰原妙禅师,才继续使用过圆相,在他的语录中,保存了十三种圆相符号,这一作风在后世的禅师间或亦有出现。当时蔚使用圆相与竖拳等作略应机时,元长便直下问他“死了烧了向何处安身立命”,试图褫夺他的那些虚头,让他反观自家根本大事。而时蔚的“沤生沤灭水还在,风息波平月映潭”半偈,也正好把他超越的境界给托出,这才引发元长“受戒”之问。对于元长的“请益受戒”之问,时蔚的应机颇与当年的丹霞禅师相似,他同样是掩耳而去翌日,在元长普请斫松时,时蔚进而拈起一块圆石头做献珠的样子,请元长给他出一个价钱,事实上这也是在请求元长对他的见地予以印证。在元长的“不值半文钱”一语出后,师徒之间以一“瞎”字应机,基本上达成了一种会心的境界,这在时蔚的述偈中可以见出。尔后,元长一日升座,举古德语才出口’时蔚便拂袖而去,这一凌厉的机锋,赢来了元长“郁郁黄花满目秋”的偈语赞颂。时蔚在元长门下获得圆证之后,也就离开了伏龙山,踏上了弘法度人的征途气相传时蔚离开伏龙山之后,仍旧回到佛迹寺住过一段(一说在兰溪的嵩山住了九年),此后元长有“汝缘在浙西,当往彼化导”的指示,他才出山。据《继灯录》卷六所载,在时蔚出住嵩山期间,元长曾修书召时蔚,但他没有到伏龙山去,因此元长“乃令人赍法衣、顶相授之”35。至于这个嵩山,在《塔铭》,谓时蔚“遂往兰溪州嵩山结庵办道”,《佛光大辞典》谓时蔚去了“溪州(广西)嵩山”,不知所据何本。兰溪源头有二:东源出浙江省东阳县,称婺港,又称金华江;西源称衢港,又名新安江,即今衢江。其流域全在浙江境内,不知究竟与相去数千里外的广西有何交涉?之后,因浙东田少山多,又连遭三年大旱,于是时蔚来到姑苏(今江苏省苏州市境内〕的邓尉,“构大伽蓝,号曰圣恩”。一时之间,“缁白蚁慕,建四道场,从受归戒者不可以数计,闻名睹影,靡不以手加额,绘其像奉祀者甚众时蔚一生在禅修上颇为检点,从不附庸风雅,其高风亮节,委实清范可崇。据《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十二所载,“士夫书札,通候于师者,除问道外,概不复缄。至有久从游者,求只字不可得。间或请之,但以老僧年迈而却焉。在朱元璋洪武初年,召集诸山名德到金陵讨论佛教管理事宜,曾有人提到了时蔚。此时幸好有宋濂出面解围,“且留此一老,为林下标职”。当主此议之官员私下里去窥探时蔚时,时蔚“早称病掩关矣”,足以见出他不鹜名利的清高作风。时蔚平日的禅修谨严,“自壮至老,功课纤发不移,日理僧事,夜则跏趺,俨然达旦”,侍者叫他去休息时,时蔚总是说:“汝正闹在,老僧息之久矣。”就这样,时蔚在邓尉弘法度人,历时三十春秋,一直不废此禅修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