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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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报任安书(3)

然而我看李陵的为人,是我们国家里有气节的人啊,他对父母孝敬,与朋友交往守信用,处理钱财很廉洁,处世待人很讲义气,能分别尊卑长幼,以礼相待,对下人也很尊重,常常想着国家的急难,奋不顾身,以身殉职。这都是他平日形成的道德作风,我以为他是我们国家里具有高尚风格的人。像他这样的臣子,出入于万死之地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去解救国家的急难,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现在行事一不恰当,那些只顾自己性命、保全自己妻子的奸臣,立刻就把李陵的过失说成大罪,我以为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要知道,李陵所率领的步兵还不满五千人,深深地开进匈奴跃马备战之地,脚踏着匈奴王宫的土地,在虎口中设下钓饵,向强大的敌人四处挑战,抵挡匈奴众多的军队,与匈奴单于连战十余日,杀伤敌人超过汉军的人数。敌人救死扶伤都顾不上了,使匈奴的君王十分震惊恐怖,于是把左右贤王下面所有能打仗射箭的人都征集来,动用全国人马围攻李陵。李陵率军辗转战斗到千里之地,箭射完了,突围的道路没有了,救兵又不到,士兵死伤堆积遍野。然而这时李陵振臂一呼,士卒没有一个不奋身而起的,人人泪涌,血流满面,暗暗哭泣,他们又拉开空弓,冒着白刃,往北与敌人拚个你死我活。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时,使臣曾向国君禀报,说李陵会治军、有战功,这时朝廷上的公卿王侯都来进酒祝捷。几天以后,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了,圣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很不愉快,大臣们十分忧愁恐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没有想到自己职位卑贱,见国君愁苦忧伤,便想真诚地献出自己诚挚的心意,又以为李陵平素与士大夫相处,功劳让给别人,奉禄取得很少,因此人们都甘愿为他出力。他的人品,即使古代名将,也不能超过他。现在他虽然身陷敌国遭到失败,但看他的意图,是想等待适当的时机再来报效汉朝。投降之事已无法挽回了,但这次战争中他的功劳也已经清楚地显示在人们的眼前。我很想向国君说明这些道理,正苦于没有机会,恰好碰上皇帝召见,就把这种见解说了出来,说明李陵是有功劳的,想借此开阔国君的思路,批驳那些抱怨诋毁李陵的人。但却没有说清,国君也不了解我的用意,以为我毁谤他的宠妃的哥哥贰师将军李广利,而为李陵辩护,于是就把我交给廷尉审判。我那真诚的心意,到底未能表达出来。皇帝同意狱吏的议决,给我定了污辱圣上的罪名,受了宫刑。我家里很穷,没有钱财拿来赎罪,朋友又无法救助,皇帝的左右亲信也无人为我讲一句辩解的话。我并非木头石块啊!独自一人被打入狱吏之中,深囚于大牢之内,这种怨愤,向谁去诉说呢!

这些事都是您所亲眼见到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吗?

李陵既然活着投降,他家的声誉也就败坏了。而我又在蚕室般的刑房中受到宫刑,为天下人所耻笑,悲痛啊!悲痛啊!这样的事是很难向世俗的人一一说清的。我的祖先,没有立下汗马功劳,没有免罪的剖符与丹书,只管些天文和历算之事,近于卜卦祭祀的闲职,因此国君十分轻视这种职务,像戏子一样蓄养着我们。当然世俗的人就更看不起了。假如把我依法杀掉,那就像九牛失去一毛,与杀死个蝼蚁有何不同?而且世俗的人又不能把我和那些敢于以死来维护气节的人相比,真以为我智力已穷,罪行极大,不能自免,最后只得死去。为什么这样呢?这是平素自己的职务和遭遇促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这是死于不同的目的形成的差异啊。在生死荣辱的问题上,首先,祖先不能受侮辱,其次,身体不能受侮辱,脸面不能受侮辱,语言不能受侮辱。再其次,身体被缚受辱,换上罪人衣服受辱,戴上木枷被杖打受辱,剃去头发,颈带铁圈受辱,打坏皮肤砍断四肢受辱,最残酷的是受宫刑了,这达到了耻辱的极点。《礼记》上说:“刑罚是不能用在大夫身上的。”这句话是说士大夫的气节不可不勉励。猛虎在深山中,百兽都震惊害怕,等到被捕之后关入兽圈时,则摇尾求食,这是人运用威力与约束逐渐形成的。

因此在士大夫中,有的人在地上画个牢狱,表示绝对不能进去,有的人把木头削成狱吏,指着说,对于他的问话,也是绝对不去回答的。这是勉励士大夫的气节,面对入牢受审应首先决定自杀。现在双手交叉,戴上木枷,暴露肌肤,痛受杖打,关在监牢之内。在这个时候,看见狱吏就磕头,见到狱卒就害怕。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不断被狱吏的威势所制约而形成的。等到成了这样,还说自己没有受侮辱,那是脸皮太厚了,这怎能说是可贵的呢?西伯侯周文王方伯,是诸侯的首领。过去曾囚禁在羑里;李斯是秦始皇的宰相,受尽了五种刑罚;淮阴侯韩信,封为楚王,在陈地被捕,带上了枷锁;彭越、张敖均曾称孤为王,又都犯罪被捕入狱;绛侯周勃消灭了想篡位的吕氏家族,权力超过所有诸侯,也被捕囚于请罪之室;魏其侯窦婴,是大将,穿上了红色囚衣,在脖子和手足上带上了枷锁;楚将季布曾剃了头发,带上铁圈卖给朱家做奴隶;汉朝的颖阴侯灌夫在丞相田蚡所居之室内被捕受辱。这些人位居王侯将相,声名闻于邻国,等到犯罪被捕之时,不能下决心自杀,就掉进了肮脏的尘埃之中。古今都一样,那里有不受耻辱的呢?从上述情况来看,勇敢与怯懦,强大与弱小都是形势的产物。明白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人不能在被捕之时趁早自杀,壮志便稍有衰退。等到鞭打杖责之时,再想保全气节而自杀,岂不是已经晚了吗!古人所以不给士大夫用刑,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想生存,怕死亡,是人之常情,因为思念父母,想照顾妻儿啊。至于那些被义理所激发起来的人则不然,那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现在我十分不幸的是,早年失去父母,又无亲近的兄弟,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少卿,你看我对待妻子儿女如何,(我是顾念他们而不能死去吗?)勇敢的人不必为了气节而自杀;怯懦的人如仰慕节义,随时都可以勉励自己为节义牺牲。我虽然怯懦,想苟活下去,也颇能识别就义与苟活的区别,何至于让自己沉没在牢狱之中备受凌辱呢!那些奴才与婢妾,尚且能引颈自杀,何况我是处于不得已之中!所以忍受凌辱,苟且偷生,幽困在像粪土一样的环境中而不与世长辞,是只恨自己的理想没有完成,是怕死后那具有文采、饱含义理的书籍(《史记》)不能写完以传诸后世啊!

古代富贵的人声名早已泯灭无闻,无法记叙了,唯有那些有卓越才能的人才留名于世。大概周文王是被囚于羑里,才推演了《周易》;孔子困苦不堪时,才作了《春秋》;屈原被流放,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了《国语》;孙子被砍去双足,才著了兵法;吕不韦放逐到四川,世间才看到他编的《吕览》;韩非囚在秦国,才著述了《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有才能的人的发愤之作。这些人都是情意郁结,冤情不能辨白,因此论述已往的是非,希望后人借此了解自己。

就像左丘明已经失明,孙子已被砍断双足,在社会上无法得到重用,于是退一步著书立说,借以抒发自己的怨愤,想留下文章来表达自己的见解和情操。这样说,我好像有些不谦逊了。近来我用笨拙的语言,收集了许多天下早已散失的传说,略微加以考证,综合起来叙述它的始终,考察这些事情成功、失败、兴起与衰亡的原因,上从轩辕黄帝开始,下至现在的汉武帝,写了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全书总共一百三十篇文章。这是想考究天理与人情,使人通晓古今之变化,成为一家的著述。创作刚刚起草,还未完成,就遇上了李陵之祸。我多么惋惜它没有写成啊!因此受了宫刑也没有怨恨的颜色。我以为写了《史记》这部书,把它珍藏到名山之中,传给世上那些志同道合的人,那么我就可以偿还那笔耻辱之债,即使受再大的侮辱,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然而这些事只可以告诉明智的人,不能向庸俗的人说清啊。

背负着罪名的人,在社会上是不易生活的,道德败坏的人大多数喜欢毁谤别人。我因为李陵讲话,遭此大祸,被乡亲、同僚所耻笑,污辱了祖先,还有何面目再上父母的坟墓呢。虽经百世之久,羞辱还是十分严重的。因此我的愁肠一日九回,在家则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外则常常不知到了何处。每想到这种耻辱,没有一次不汗流浃背,浸透了衣衫。现在我不过是一个宫中的宦官,哪能自己引退,去过山居的隐士生活,因此姑且随从世俗,辗转沉浮,跟着世风进退俯仰,用这个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懑与矛盾。现在您让我来推荐贤才,不是和我的心意背谬着吗?现在我虽然想表白一下自己,用美好的辞藻来修饰自己,但这是无济于事的,世俗的人绝不相信,只能再取羞辱了。总之,人死了以后是非才能确定。书信不能把我的心意完全表达出来,只是略微陈述一下我这浅陋的见解。

为此敬拜少卿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