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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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乐毅报燕王书

乐毅报燕王书①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②。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③。三城未下④,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⑤,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⑥。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诈骑劫⑦,卒败燕军⑧,复收七十余城以复齐。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敝以伐燕⑨。燕王乃使人让乐毅⑩,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而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闲于甲兵,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赵、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逃遁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邱之植,植于汶篁。

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施及萌隶,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注释】①本文选自《战国策·燕策(二)》。乐毅,战国时中山国人。曾做过燕昭王的亚卿,因率兵伐齐有功,被封为昌国君。燕昭王死,惠王继位,听信了齐国人的反间计,怀疑乐毅,乐毅投奔赵国,被封为望诸君。惠王感到后悔,便派人去向乐毅表示歉意,并委婉地指出他弃燕归赵有负于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乐毅就写了这封书信回答惠王。信中说明了自己弃燕归赵的原委,追述了昭王的知人善用及所建的一番功业,希望惠王不忘先王的遗教,要“功立而不废”、“察能而授官”,并表示自己虽遭不测之罪,对燕国和国君仍是忠心耿耿。②合:集合,会合。五国:指韩、赵、魏、楚、燕。③郡县之:把它们收做郡县。郡县,当动词用。之,指已攻占的齐地。④三城:指齐国的莒、聊、即墨三个城池。⑤用:因。反间(jiàn):指离间故人,使之引起内讧。⑥骑劫:燕国的将领。代之将:代替他(乐毅)领兵。将,带兵。⑦田单:齐人,因打败了燕国,恢复了齐国,被封为平安君。⑧卒:终于,到底。⑨敝:疲乏。⑩让:责备。举:全。委:委托。会:正遇上。先王弃群臣:指昭王去世。休:休息。计:谋划。过听:误会。隙:嫌疑,隔阂。捐:弃。遇:知遇,指被赏识而受到优厚的待遇。不佞(nìng):不才。斧质(zhì):刑具。斧,刀斧。质,古代腰斩用的垫座。使使者:派使者。数(shǔ):数落,责备。畜:养。论行:讲求品行。举错:举止,举动。错,同“措”。假节:拿着符节。古时使臣拿着君王赐给的符节以表示信用。过举:破格提拔。擢(zhuó):选拔,提升。父兄:指昭王的宗室大臣。幸:侥幸,幸运。量:估量,掂量。余教:遗业。骤:屡次。闲:同“娴”,娴熟,熟练。径:直截了当。口受令:亲自接受先王的口头命令。符节:古时使者执以示信之物。顾:旋即,立刻。反命:指还燕复命。河北:黄河以北。文中具体指今天北京密云县一带。济上:齐国边境上的一个地方,在济水之西。国:国都,即齐国都城临淄。齐王:齐闵王。莒(jǔ):今山东莒县。大吕:齐国钟名。元英:燕国宫名。故鼎:指原为燕国的鼎。历室:燕国宫名。宁台:燕国台名,在今河北蓟县西。蓟邱:燕国都城,今北京大兴县。汶:今山东大汶河。篁(huáng):竹田。顺:顺从,遂其愿。顿命:辱命。蚤知:先知。蚤,同“早”。夷:镇服,平定。余义:遗训。顺:同“慎”,慎防。庶孽(niè):庶子,即妾所生的儿子。萌隶:百姓。萌,同“氓”。隶,隶役。鸱(chī)夷:皮袋。先论:远见之论。同量:容纳。免身全功:免除身受刑罚,保全取齐的功劳。迹:业绩,功绩。离:同“罹(lí)”,遭受。幸:幸灾乐祸。唯:希望。

【译文】昌国君乐毅奉燕昭王之命,会合韩、赵、魏、楚、燕五国的军队去攻打齐国,打下了七十多个城池,全都收做燕国的郡县。还有三个城池没有攻下,而燕昭王却死了。惠王即位,听信了齐人的反间计,对乐毅产生怀疑,于是派骑劫去代替他统兵。乐毅就逃到了赵国,赵国封他为望诸君。不久,齐国的田单用计诈骗了骑劫,终于把燕国的军队打败了,收回了七十多个城池,恢复了齐国原有的版图。燕王感到后悔,他怕赵国起用乐毅,趁燕国疲乏之时让乐毅领兵攻打燕国。燕王就派人去见乐毅,一面责备,一面又谢罪说:“先王把整个国家委托给将军,将军替燕国打败了齐国,报了先王的冤仇,普天之下无不震动,我哪里敢有一天忘却将军的功劳呢?正遇上父王驾崩,我刚刚继位,左右的臣子误了我;我派骑劫去代替将军,是考虑到你长期在外作战辛劳,因此把你叫回来休息一下,并且共商国事。将军误会了我的意思,与我有了嫌隙,就抛弃燕国,投奔赵国。这样做,若是为你自己打算当然不错,可是又怎样报答先王对你的知遇之恩呢?”望诸君乐毅派人带书信去回答燕王道:“臣没有才干,不能奉行先王的遗教,顺从您左右大臣的心意,恐怕要受到斩刑,以致有损于先王的明察,并且又使君王您落个不义之名,所以我就逃奔到赵国。我想,自己就担着无德无义的罪名,不必去辩白了。现在君王派使者责备我的过错,我恐怕左右的臣子不明白先王所以畜养我这个宠臣的原因,又不理解我为先王效劳的心迹,所以冒昧地用这封信来回答你。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把俸禄私下给他的亲信,谁功劳多才给谁;不拿官职随意给他喜欢的人,能力相称的才给他。所以,考察能力如何然后授予官职,这是成就功业的君王啊;按照品行情况来结交朋友,这是能树立声名的士子。凭我的经验来看,先王的一举一动,大大超过当今的世人,所以我就以魏王使者的身份来到燕国,荣幸地得到信任而被录用。先王把我从宾客之中破格提升,位居众大臣之上;他不跟宗族大臣商量就委任我做亚卿。我自以为只要奉行命令,承受教诲,就会是幸运而不会有罪过,所以我就接受命令而不敢推辞,先王下了一道令,说:‘我和齐国有几代的冤仇和刻骨的怨恨,不考虑我们的轻重强弱,一定要与齐国较量一番。’我回答说:‘齐国还保持霸主的遗业,有屡胜他国的经验,并且兵马娴熟,能攻善打,君王要想攻打它,一定要联合各诸侯国的力量;而要联合各国的力量,最直接的莫过于联合赵国。况且齐国的淮北和宋地是楚国和魏国都想得到的地方,赵国若是答应将来把这两地给他们,就可以使楚魏与我们同心协力,四个国家一起发动进攻,就可以大破齐国了。’先王说:‘好。’我就带着先王的命令,手拿着符节往南到了赵国,不久即返燕复命,接着随从先王发兵攻齐。仗着上天的赞助、先王的灵威以及河北的有利地形,很快攻占了齐国的边境之地济上。燕国的济上的驻军奉命攻打齐国,打了一个大胜仗,轻装而精锐的兵将乘着战车一直攻入齐国都城临淄。齐闵王逃奔到莒国,仅仅身免于死,而所有的珠玉财宝,车辆甲胄和珍贵器具,全部收入燕国。大吕钟放在元英宫,故鼎归还到历室宫。齐国的器具都陈设在宁台中,蓟邱的竹木种植在汶上的竹田里。从五霸到现在,没有谁的功劳能比得上先王的。先王感到事情十分如意,又认为我没有辜负他交给的使命,所以划出一些地方封给我,使我能和小国诸侯相比。我没有才干,自以为只要奉行命令,承受教诲,就会是幸运而不会有什么罪过了,所以就接受先王的封命而不推辞。“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建立了功业而不肯废弃,所以名字载入国史;有远见的士人,成了名而不使它遭到毁坏,所以为后世的人所称道。像先王那样报仇雪耻,战胜了最强大的诸侯国(齐),尽收了人家的八百年的积蓄,到了他临死的那一天,还留下遗诏给后王要严守燕国的传统,使一般主管政事的大臣,能够遵循法令,谨防庶子越轨作乱,把先王的恩惠一直遍及到老百姓身上,这些都是可以用来教导后世人的。

“我听说善于创作的不必一定要成功,善始不一定要善终。从前伍子胥,吴王阖闾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征伐楚国远至郢都。夫差不听子胥的话,给个皮袋装着他的尸身投到江里。吴王夫差不懂得有远见的人可以立功,所以把子胥沉没江中而不后悔;子胥没有早知吴王不能容纳他,所以直至投江而不改变其态度。倘若我能够免于受刑,并能保全取齐的功劳,以显示先王的业绩,这是我最大的心愿啊。蒙受诽谤侮辱,败坏先王知人善用的声誉,这是我最害怕的呀。面对着不可想象的重罪,我不得不弃燕归赵,然而想趁着赵国伐燕从中幸灾乐祸以图私利,这是道义上不容许我做的。

“我听说古时的君子,与人绝交时决不用半句恶语骂人,忠臣被赶出朝廷,决不为自己的清白而诋毁君王,我虽然没有才能,却常常接受君子的教导。但是恐怕大王听信了左右大臣的话,而不理解我同国家和君王疏远的行为,所以我冒昧地用信来回答大王,望大王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