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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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黄州快哉亭记

黄州快哉亭记①

苏辙

江出西陵②,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③,北合汉沔④,其势益张⑤。至于赤壁之下⑥,波流浸灌⑦。与海相若⑧。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⑨,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⑩。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注释】①黄州:今湖北黄冈县。快哉亭:张梦得谪居黄州时所筑,苏轼命名。张梦得,字怀民,又字佺,清河(今河北南宫县)人,余不详。本文作于神宗元丰六年(公元1038年),时作者谪居筠州(今江西高安县),监盐酒税;其兄苏轼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张梦得也谪居在黄州。文章前半部分着力描述快哉亭使人快意的形胜,后半部分紧扣“快哉”二字发议论,旨在说明不以得失为怀,才能无往而不快,从而充分领略到自然形胜的乐趣。这种表面看来似乎旷达的议论,对作者自己及其兄长、友人来说,都不过是一种不得意的相互慰藉。文中借景寓情说理,景、情、理交融,笔力雄壮,文势奔放,富于起伏变化。②西陵:峡名,又名夷陵峡,长江三峡之—,在今湖北秭归县以东,至宜昌市西的南津关,峡口在南津关。③湘沅:湘水和沅水,在长江以南,今湖南省境内,汇入洞庭湖后注入长江。④汉沔:指汉水,在长江以北,源出陕西宁强县北冢山,东南流经陕西沔县(今勉县)一段,为沔水,东经陕西褒城县(今并入勉县),合褒水,始为汉水,后经湖北西北部至武汉市汉阳注入长江。⑤张:开阔,盛大。⑥赤壁:指黄州赤壁。见前苏轼《前赤壁赋》及注。⑦浸灌:灌注。这里形容水势又大又猛。⑧相若:相似。⑨齐安:古郡名,即黄州。⑩子瞻:苏轼;字子瞻。见前《刑赏忠厚之至论》篇作者简介。一舍:三十里。几:古代设于座侧的一种矮小的桌子,以便凭倚。后称小桌为几,大桌为案。席:供坐卧铺垫的用具。古人席地而坐,故称坐位为席。武昌:今湖北鄂城县。诸山:指西山,古又名樊山、吴山等,在县西,与黄州隔江相望。故城:旧城,指武昌,今湖北鄂城县。公元二二一年,孙权迁都于此。公元二二九年,孙权迁都建业(今江苏南京市),以陆逊辅太子镇武昌,为西都。公元二六五年至公元二六六年,吴末帝孙皓又曾都此。孟德:曹操,字孟德。见前苏轼《前赤壁赋》及注。孙仲谋:孙权,字仲谋,三国时吴国的开国皇帝,公元二二九年至公元二五二年在位。睥睨(pì—nì闭腻):斜视的样子。这里是窥测的意思。周瑜,陆逊:三国时吴国的名将。周瑜大破曹兵的赤壁,在今湖北蒲圻,而不是黄冈赤壁。陆逊曾大破曹兵,率领得胜的军队经过武昌,并辅吴太子镇守过武昌。骋骛(wù务):驰骋,奔走。楚襄王:战国时楚国的国君。宋玉、景差:楚国大夫,都擅长辞赋。兰台:宫名,在今湖北钟祥县东。以下引文及事迹见宋玉《风赋》。披襟:敞开衣襟。病:忧虑,愁苦。窃:这里是偷闲,利用的意思。会(kuài快)计:指征收赋税钱粮等事务。余功:指公务外空余的时间。蓬户:用蓬草编的门。瓮牖:用破瓮作的窗。这里指穷困的生活。濯:洗涤。揖(yī医):同“挹”,汲取。这里是揽取、观赏的意思。骚人思士:指失意的文人和心怀忧思的士大夫。胜(shēng升)任:承受。乌:怎么,哪里。朔日:农历每月的初一。赵郡:苏辙祖籍赵郡栾城(今河北栾城县,今划归藁城县)故称。

【译文】长江出西陵峡后,才进入平坦的地带,江流畅通无阻,奔腾壮阔。等到它与南边的湘水、沅水合流,与北边的汉水汇聚,那水势就越发盛大;到了赤壁下面,波涛迅猛,与大海相似。清河人张君梦得贬官到齐安,在他住宅的西南面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江流的壮景,我的哥哥子瞻给它取名叫“快哉亭”。在亭上,南北上百里,东西三十里的地域,都可以望见。江面波涛汹涌,风云时而消散时而密聚。白天,来往的船只在亭前时出时没,夜晚,鱼龙在亭下悲呼。景色变化迅速,惊心骇目,令人不敢久看。如今却能在亭间的几旁席上尽情观赏,抬眼就看个够。西望武昌的群山,冈岭起伏,草木成行排列,烟云消散;阳光照耀,渔夫樵翁的房舍,都可以一一点数清楚,这就是亭子所以被称为“快哉”的原由。至于那沙洲的滩边,故城的遗址,曾是曹操、孙权彼此窥测的地方,周瑜、陆逊纵横驰骋的所在,他们的遗风遗迹,也足以使一般人称快。

从前,楚襄王让宋玉、景差陪同游兰台宫,有一阵风飒飒地吹来,襄王敞开衣襟对着风,说:“痛快呀!这阵风。这是我和百姓共同享有的吧?”宋玉说:“这只是大王的雄风,百姓哪能和您共同享用它呢?”宋玉的话,大概含有讽刺的意味。风并没有雌雄的分别,可是人却有遇上时机和不遇时机的不同。楚王之所以感到快乐,与百姓之所以感到忧愁,这是由于他们境况的不同,和风有什么相干呢?士人生活在世上,假使他心中没有自得之乐,到什么地方去会不忧愁呢?假使他胸怀开朗,不因为外界事物的影响而伤害性情,到什么地方去会不快乐呢?如今张君不以贬官为忧虑,利用公务外的闲余时间,自个儿漫游于山水之间,这应当说是他的心胸有超出常人的地方。即使是用蓬草编门,用破瓮作窗,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何况是在长江的清流里洗涤,观赏西山的白云,穷尽耳目的欢快来自取安乐呢!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连绵的山冈,险陡的山谷,幽深的森林,古老的树木,清风吹拂,明月复照,这些景物都会使失意的文人,满怀忧思的士子感到悲伤憔悴而不能忍受,哪里会觉得它们是使人快乐的呢?

元丰六年十一月初一,赵郡人苏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