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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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梓人传

梓人传①

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②。有梓人款其门③,愿佣隙宇而处焉④。所职寻引、规矩、绳墨⑤,家不居砻斫之器⑥。

问其能,曰:“吾善度材⑦,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⑧。”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⑨。委群材⑩,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

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

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

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

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廷,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

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挠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释】①本文为一位房屋建筑师立传,意在阐明宰相的治国之道。作者认为作宰相的应该管大事,整顿法制纲纪,“不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同时还要坚守正道,不能因“嗜其货利”而丧失原则,在理想不能实现时“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这种见解也体观了作者本人的处世之道。②裴封叔:名瑾,柳宗元的近戚,闻喜(今山西省闻喜县)人,曾任长安县令。第:住宅。光德里:位于长安市内西市东侧。③梓(zǐ子)人:古代木工之一,专造饮器、箭靶和钟磬的架子。这里指建筑工人,亦可称为木匠。款:通“叩”,敲。④佣:受人雇用,这里是租的意思。隙宇:空房子。隙,空闲。⑤职:执掌,这里有携带的意思。寻引:八尺为一寻,十丈为一引,“寻引”指量长度的工具。规矩:规和矩,校正圆形和方形的两种工具,相当于圆规、曲尺。绳墨:木工画直线用的工具,俗称墨线。⑥居:存放。砻(lóng龙)斫之器:指磨刀石以及斧、凿、锯等工具。⑦度(duó夺):量,计算。⑧直:通“值”,工钱。太半:大半。⑨京兆尹:唐开元元年(公元713年)改雍州(治所在长安)为京兆府,改雍州刺史为京兆尹。饰:整治,整饬。过:探望。⑩委群材:堆积着各种木料。委,聚积。栋宇之任:房屋的负荷,压力。视木之能举:观察木材的大小性能。愠(yun运):怨恨。画宫于堵:把房屋的图样画在墙壁上。宫,房屋,住宅,这里指房屋的图样。进退:增减,出入。圜(huán环)视:膛圆眼看,表示惊讶。大骇:非常惊讶。工:本领。大:这里是高明、了不起的意思。体要:大体、概要。相:辅助,这里是治理的意思。法:效法。本于人:把管理老百姓当作根本大事。执役者:做具体事的人。徒隶:本指在狱中服役的犯人,这里指下层劳动者。乡师、里胥:古代社会行政组织最下层的官吏。乡师为一乡之长,里胥为一里之长。古时以县统乡,以乡统里。下士:官名。《孟子·万章下》说到周朝规定的官爵、俸禄制度,言“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离:分开。六职:指后来的礼部、户部、吏部、刑部、兵部、工部六个部门。判:细分。百役:很多工作。役,事。薄:迫近。四海:指中国四周的“海疆”,古人认为九州之外,即为四海。方伯、连率:古代一方诸侯的领袖,称为方伯;十国诸侯的领袖称为连率。《礼记·王制》:“千里之外设方伯,五国以为属,属有长。十国以为连,连有帅。”帅与率同。守:太守。邑:指县。宰:县宰,即县令。佐政:处于辅助地位的官吏。胥吏: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官吏。啬(色色)夫:秦汉时的乡官,掌管诉讼和赋税。版尹:掌管户籍的小吏。版,版籍,指户籍。执伎:掌握手艺。食力:靠劳动吃饭。举:推荐。加:这里指委任官职。条其纲纪:使纲纪条目清楚,即整理纲纪。纲纪,纲要。盈缩:增减。国:指古代诸侯国的封地。《礼记·王制》言古时中国“凡九州,千七百七十三国。”迩(ěr耳):近。细:小。绩于成:使工程完成。绩,业绩,指整修房屋的事。进:推举。由:用。德:德色,此处指为人所用而显出的自得神色。街:炫耀。矜:夸耀。不亲小劳:不亲自做一些具体的小事情。英才:才能出众的人。大经:重大方针。运:运行,这里是调派、指挥的意思。伐艺:夸耀本领。相道:做宰相的办法。得:掌握。万国:天下。理:治理。循迹:意谓见到他留下来的业绩。慕:敬仰。伊:商初大臣,名伊,尹是官名。傅:傅说(yuè月),商王武丁的大臣。周:周公,姬姓,名旦,武王之弟,辅佐成王平乱封侯,制定典章制度。召(shào少):召公,一作邵公、召康公。名(侍世),周代燕国的始祖。成王时任太保,与周公分陕而治,陕以西由他治理。恪(kè客)勤:勤勤恳恳小心谨慎,这里指很认真地做一些小事情。簿书:文书。为尊:当作尊贵的事情。昕(yín银)昕:笑声。陈景云认为“昕昕”应作“断渐”,争辩的样子。(《柳集点勘》)备其工,擅长各种技术。败绩:指事业失败。用而:因而。主为室者:主持盖房的人。世守:指世代相传的经验。道谋是用:采用过路人的建议。《诗经·小》:“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朱熹解:“如将筑室而与行道之人谋之,人人得为异论,其能有成也哉。”绳墨诚陈:指墨线确实画好了。圯(pǐ痞):坍塌。卷其术:收起自己的本事。默其智:藏起自己的才智。悠尔而去:远远地离开。何焯《义门读书记》言“悠”当作“收”。攸,疾走即快步跑开的样子。不屈吾道:不改变自己的主张。制量:指设计的规模样式。制,法式,式样。栋挠:屋梁折断。审曲面势:审察木材的曲直和正面反面的形状。《考工记·总序》:“或审曲面埶(势),以饬五材。”孙诒让正义,“郑锷云:‘审曲者,审其曲也;面埶者,面其埶也。材有曲直,直者不待审而可知,审其曲者,然后见其理之所在;埶有向背,背者不可向以为用,面其势然后顺其体之所向。”都料匠:大木匠,管理木工并计划工程材料的人。

【译文】裴叔封的住宅,在光德里。有个木工敲他的门,想租一间空房子住。他带有量尺、圆规、曲尺和墨斗,屋里没有放磨刀石、斧头、凿子、锯子一类的工具。问他有什么本领,回答说:“我善于计算、安排材料,根据房屋的规模、高深、方圆、长短的需要,指挥木工们按我的要求去做。离开了我,大家就造不成一间房子。因此在官府里干活,我的工资是一般木工的三倍;为私人干活,我要得工钱的一大半。”有一天,我进入他的房间,见他床脚坏了也不会修,却说:“我打算找别的木工来修。”我觉得他很好笑,认为他是个没有什么本领而又贪图钱财的人。后来京兆尹要整修衙门,我到那里去探望他。那里堆积着木材,集中了很多木工。有的人拿着斧头,有的人拿着刀和锯子,都围着圈望着那木匠。木匠左手拿着量尺,右手拿着根棍子站在中间。他计算了一下房屋的压力,根据木材的特点,举起手中的棍棒挥动着说:“斧子!”那些拿斧头的人连忙朝右边奔跑过去;他又回过头指着木头说:“锯子!”那些拿锯子的人,连忙朝左边跑过去。一会儿拿斧子的砍,拿刀子的削,都看他的眼色、等他的吩咐行事,没有谁敢自作主张的。对那些不能胜任工作的人,木匠便发脾气把他辞退,也没有谁敢怨恨的。他把房屋的样子画在墙壁上,图样一尺见方却详尽地画出了房屋的规模结构,按图上尺寸按比例放大去修建大厦,没有什么增减。房屋建成以后,在屋梁上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修建。”“某人”就是木匠的姓名,凡是作具体工作的木工名字都不列入。我睁眼看着大为吃惊,这样才知道他的技术非常高明。

接着我感叹地说:“他大概是个放弃手艺,专门用脑筋,而能掌握事物的主体和概要的人物吧!我听说干脑力活的人役使别人,干体力活的人被人役使,他大概是个干脑力活的人吧!有技能的人施展他的技能,而聪明的人发挥他的智谋,他大概是个有智谋的人吧!这就足够作为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人所效法了!没有别的事情比这件事和辅佐天子治理天下更切近的了。”治理天下的根本问题,在于合理地任用人才。那些作具体事情的人,是普通劳动者,是乡、里的小吏。在他们上面是下士,再上是中士,是上士,再上面是大夫、是卿、是公。分开则为六郡,细分则有上百种的工作。向外延伸到四海,则有方伯、连率。

郡有太守,县有县令,都有担任辅助工作的官员。他们下面有办理文书的小吏,再下面有掌管诉讼、赋税的乡官和掌管户籍的小吏,来担任各项工作,如同许多木工各人掌握一种手艺靠着劳动生活一样。那些辅佐天子治理国家的人,荐举一些人委托一定的工作,指挥使用他们。使纲要条目清楚而加以增减。使法制统一而加以整顿,如同木匠有圆规、曲尺、墨斗,用它们来确定房屋的规模一样。选择天下的人才,使他们担任分担的工作;安定全国的人民,使他们安居乐业。看到城里的情况就知道郊外的情况,看到郊外的情况就知道一个诸侯国的情况,看到一个诸侯国的情况,就知道了天下的情况,那远近大小的地方,可以手按图纸完全掌握。如同木匠把房屋的图样画在墙壁上而按图完成工程一样。

有本领的就提拔上来加以使用,要让他不能自我得意;没有本领的就辞退他让他回去,也没有谁敢怨恨。宰相本人不炫耀自己的才能,不夸耀自己的名声,不干那些小事情,不侵夺官员们的权力,每天和天下的杰出人才讨论治国的重大原则,如同木匠善于指挥众木工而不夸耀自己的技艺一样,这样才掌握了治理国家的方法,而天下也治理好了。既然掌握了治理国家的方法,天下也治理好了,那全国的人。都会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说:“这都是我们宰相的功劳啊!”后来的人见到他留下的业绩也会怀着仰慕的心情说:“那人真是具有宰相的才能啊!”读书人有的谈到殷、周时期出现的盛世,一定说是伊尹、傅说、周公、召公的勋劳,而那些做具体工作的官员,他们的辛勤劳动却不能记在史书中,如同木匠在屋梁上写上名字记下自己的功劳而那些做具体事的木工的名字却不能列入一样。真伟大啊宰相!通晓这种道理的人,便是所说的宰相了。那些不懂得抓住事物主体和概要的人和这种情况相反,他们把小心谨慎、勤勤恳恳当作一心为公,把处理文书当作崇高的工作,炫耀才能,夸耀名声,亲手做一些小事情,侵夺官员们的权力,包揽六部各种官员的事务,在公事房里争辩不休,却把那些大的原则和事关长远利益的问题遗弃了。这便是所说的不明白这种大道理的人。就好象木匠不懂得用墨线来画曲线直线、不会用圆规、曲尺来校正圆形、方形,不会用量尺来量长短,姑且夺过木工们手中的斧头、刀子和锯子来帮他们干活,他又不能擅长各种技术,以至把事情做坏因而不能有什么成就。不是很荒谬吗!有人说:“那些主持修建房屋的人,倘若要表现他个人的聪明,牵制木匠的计划,不用他世代相传的经验,却采用和过路人商量的意见,虽然不能成功,难道那是木匠的罪过吗?只不过是主持修建房屋的人用了他一下罢了。”我说:“不是这样。墨线确实画好了,圆规、曲尺也确实量好了,高的不能压低,窄处不能加宽,由我安排房子就会修建得坚固,不听从我的安排房子就会倒塌。如果主持者乐意放弃修得坚固的方案而采用会造成房屋倒塌的主张,那我就收起自己的技术,收起自己的才智,远远地离开,不能够改变我的主张,这样才确实是个优秀的木匠。如果他贪图主人的钱财,忍受委屈而不能离开,放弃自己的设计样式,委屈自己而不能坚持,屋梁断折、房子倒塌,却说‘这不是我的过失’。这可以吗?这可以吗?”

我认为这个木匠施工的方法和做宰相的方法很相类似,所以把他的事迹写成文章收藏起来。这个木匠,大概就是古代所说的那种审察木材的曲直和正反两面形状的人,就是现在所称的“都料匠”。我所遇到的这位木匠,姓杨,名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