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凌澈在无瑕谷中设下无数迷阵陷阱,奉朱瞻基之命追踪白芷前来的百余名明军侍卫被围困在山谷树林中,整整两天两夜都不得谷门而入,领军之人只好仓促撤退,双方没有短兵相接,并无人员伤亡。
次日,白凌澈带着金如枫和白芷等仆从离开无瑕谷而去,我料想他们必定是前往山下为中秋之夜的“大举”预作筹备,白莲教这一次与明廷的决战势不可免,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出谷外。
中秋之夜,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无瑕谷与以前一样安宁静寂,我按照与金如枫约定的计划前往后山,正要走出房间,无意看见桌上那一堆调制“冰之恋”香水的瓶瓶罐罐,虽然都是半成品,毕竟是我数日来苦心研制的心血,要抛弃却是万分舍不得。
我将最喜欢的几种香调小瓶放在一块绢帕内卷成小包,放进随身的衣袖口袋内,从容镇定走出门,荷苑中的侍女只当我赏月散心,她们知道我不会武功,以为只要将无瑕谷口把守好,就不愁我会飞出谷外,因此并不跟踪追问我的去向。
我悠然漫步到无瑕谷僻静的后山,金如枫果然在出口处等候着我,她留心四面张望,见我身后并无侍女跟随,才对我说道:“后山没有出谷通道,我帮你翻越这座峻岭,你就可以沿着小路向西面下山去了。”
我抬头仰望了一下高耸入云的山峰,将外罩的罗裙脱下,露出里面的男子衣裤妆扮,又脱下脚上的软缎绣鞋换上一双厚底防滑的粗布鞋,向金如枫道:“我早有准备,你不用担心我会掉队。”
金如枫不再多言,一手拉着我,另一手向后山攀援。
她自幼生长在苗疆,身姿灵巧、行动迅捷,我并不畏惧爬山,但是攀登不久就觉得身体疲累,勉强跟着她走了一阵后,不得不在山腰处停下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秋夜微凉,我额头却渗出了汗珠。
金如枫见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玉小瓶,倒出一颗青色的小丹丸,蹙眉说道:“你身体状况很不好,圣血蛊借机作祟了,这是遏制圣血蛊的解药,你服用一颗吧!”
我依言服下解药,气息渐渐平定,低头注视着那个小瓶。
金如枫说:“瓶内有丹丸一百颗,你将它收藏好每个月服一颗,足够十年之用了。”
我将小瓶收好之后,问她道:“十年之后呢?”
金如枫道:“圣血蛊若是十年被药力制衡不能发作,威力就会大减,届时你即使没有解药可服,也不会有太大的危害,你尽管放心好了,”她略有停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清楚。”
我伸手轻掠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说道:“请说。”
金如枫不置可否,秀丽的双眸紧盯着我说:“那晚你亲眼所见,我和白凌澈之间已有婚约,我会倾尽全力助他入主皇城。你虽然曾经嫁过他,但他当时体内宿毒未尽,你们之间应该没有夫妻之实。白莲教圣母之位本不该属于你,你不如将圣母的信符转交给我。”
前天夜晚,我确实亲眼目睹白凌澈答应迎娶金如枫,他们既然已订终身,金如枫就是他的未婚妻,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当初白凌澈强迫我嫁给他、做白莲教的圣母,如今有机会脱离“白莲圣母”的身份,我正是求之不得。
我点了点头,将左手衣袖撩起,让她借着月光看清那一朵粉色莲花图案的造型,说道:“信符在此,所有的白莲教徒都认识这朵莲花,它就是白莲圣母的凭证,是白凌澈当时亲手刻下的,怎么转交给你呢?”
金如枫凝神思索片刻,说道:“办法倒有一个……不过你要忍一忍疼!”她从腰间取出一柄银光四射的锋利匕首,出手制住我的左手穴道,将刀刃搁置在我的左手腕上。
我明白她的心思,片刻犹豫之后,说道:“你动手吧,我不怕疼。”
金如枫见我允诺,刀尖微挑沿着我腕部的莲花图案游走一周,刀锋过处,我雪白的手腕立刻渗出鲜血,我转过头不敢再看,忽然只觉腕间传来一阵冷飕飕的凉意,腕部一块完整肌肤被她揭了下来。
尽管她点住了我的穴道,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还是让人无法忍受,我努力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暗想道:“希望从此以后,我能够彻底断绝与白莲教的关系,也不要再遇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金如枫细心收好从我手腕上剥离的莲花图案,将另一种浅黄色的药粉倾倒在我手腕上,药粉效果神奇,我伤口处原本汹涌而出的鲜血立刻凝结成痂,疼痛的感觉渐渐转为麻木。
我注视着手腕上那块丑陋的疤痕,心头微觉难过,说道:“好难看……”
金如枫道:“我给你涂了云南圣灵白药,不过是表皮小伤而已,哪有那么严重?过三五天自然就好了。我会照着这个图案仿制一朵莲花,从今天开始,你和白莲教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再是白莲圣母了!”
我心中暗笑,金如枫如今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和白莲教中的“圣母”,对我仍然不放心,时刻患得患失,足见白凌澈在她心目中的重要地位,白凌澈孤独半生,以后能有金如枫这样一位红颜知己相伴,或许会过得幸福一些。
我将她给我的疗伤药粉一起收好,微笑道:“你是他的妻子,白莲圣母之位理所当然是你的。”
金如枫美丽的面容掠过一丝释然,她拉着我继续向山间攀登,我们齐心协力登上主峰时,只见山下东边青阳镇内一片嘈杂,火光冲天、人声鼎沸,间杂着男子呼喝、兵刃相交的清脆叮当声。
永乐二十一年的中秋之夜,山东各地并不平静。
白莲教与明军之间的中秋决战已然开始,山东各州府毫无防备之下,必定手忙脚乱,今晚是白凌澈亲自率领白莲教众的倾力一击,如果他们顺利占领了山东各府之地,明军又会陷入先前的境况,疲于应付接踵而至的一波又一波民间****。
金如枫向西面遥望,说道:“你在山顶稍等一段时间,西面有一条下山小路,可以直达滨州博兴镇。如果白凌澈回来找你,我会告诉他你向东逃往青阳镇了,我们后会……”
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柳眉蹙了一蹙,改口说道:“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我看着她的身影飘然而去,看着山下青阳镇内明灭不止的火光,担心贸然下山会遭受池鱼之殃,打算等到战事平息、天色大明时再下山,在山间一块大石畔坐下,双手环抱着膝盖打盹。
我刚才努力登山后困倦已极,手腕伤口隐隐作疼,竟然不知不觉合眸沉睡过去。
迷迷茫茫中,我仿佛听见赵睢神色焦急大声呼唤“小香草儿”的声音,不禁大声应道:“赵大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呼喊良久,却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心头焦急,猛然惊醒才发觉是南柯一梦,站起身舒展了一下酸软的胳膊,正要观望山下的动静,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人轻声宣了一句佛号道:“阿弥陀佛!不知天下何时才能太平无事?”
我向说话之人看去,借着明月当空的淡影,看清了是一个身着黑色缁衣的中年僧人,看他的打扮似乎是一名游僧。
他眉目清秀、面容和蔼,胸前悬挂着一长串暗褐色的佛珠,随身背负着一个小小的行僧口袋,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山下拼杀格斗的一团团人影,神情略带叹息。他的眉宇间却带着一种淡漠高贵之色,侧影竟与赵睢有三分相似。
我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随后蓦然发觉自己或许是过于思念赵睢之故错认了他,急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那僧人看似纹丝不动,其实早已发觉我潜伏在草丛中,叹息一声后向我轻声说道:“半夜三更,小施主想必是青阳镇居民,如今有家不能归,所以独自一人来山中避难?”
我见他神态清雅、言辞端庄,不好再躲躲藏藏,从草丛后探出头说:“大师你好,确实被大师猜中了,我准备等战火平息了再下山去。”
那僧人打量我一眼,问道:“难道小施主预先知道今晚青阳镇内会有事?所以提前上山躲避?”
他看似温和,思绪却极为机警,我一时难以判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支吾着说:“我下午上山来采香草没有及时赶回家去,准备下山时看见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光,所以暂时躲在这里。”我见他左右观望,似乎对这一带并不熟悉,反攻为守问:“大师是从何处来的呢?”
那僧人倒是坦诚,毫不隐讳地说:“贫僧渡空,向来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刚从天下胜境白云山而来。”
我好奇问道:“白云山,那里风景很美吗?”
渡空微微颔首,说道:“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白云山的确是幽静之所,适合修身养性。”
我听他出口成诗,词句大气恢弘中蕴藏华丽飘逸,不禁对他心生敬仰,走近他几步问:“大师,你作的诗句真不错,以后我一定去白云山走走,看看‘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的美丽景色!”
渡空温和微笑,眉宇带着薄薄的愁绪,说道:“龙归沧海……只是形容云气变幻,贫僧虽一时有所感悟,但是景致评价各在人心,只怕你前去之后会觉得不过尔尔,还会责怪贫僧有意欺瞒哄骗你。”
他言辞坦诚直率,我对他顿时又多了几分好感,对他微笑着说:“渡空大师是得道高僧,所欣赏的景致必定是难得的好,我怎么会怪大师有意欺骗?”
我们驻足观望交谈之时,山下青阳镇内的喊杀之声渐渐平息下来,渡空不禁又宣了一声佛号,低声道:“今夜之后,只怕国中半载将无宁日。”
我踮起脚尖细看,仍是迷惑不已,问道:“我怎么看不出究竟谁胜谁负……大师怎么知道半年之内会有战乱呢?”
渡空抬头环顾山下,缓声说:“倘若是明军获胜,自然会追究首事之人,所有青阳镇居民无论男女老幼都会有所株连,除非是起事的白莲教众获胜,镇守州府的官员潜逃,才会如此平静,不至扰民生息。山东十八州古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明军此次战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白莲教势力越壮大,接踵而来的杀戮就会越多,双方争斗至少会相持半年不下。”
我听他娓娓讲述,对他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鼓掌赞道:“大师说得真有道理!凭大师的才智学问,那些知府知州都该让位给大师才是!”
我话音未落,突然听见附近灌木丛中传来一阵男子清脆爽朗的笑声,说道:“云游四海、胸怀丘壑,渡空大师的才能何止不下知府知州?只怕为王为候都绰绰有余了!”
这熟悉得令人几乎不敢相信的声音乍入耳中,我心头迅速掠过一阵狂喜,定了定神看向一旁的灌木丛。
明月高悬,将后山照耀得一片清明,月光轻轻流泻在树影之间,一名身着淡紫色锦衣的年轻公子闲闲依着一株矮山茶树,神态悠游自得,一双如紫水晶般澄澈的眸子含着淡淡的笑意,正向我看过来。
我惊讶得几乎怔住,怀疑自己在梦境中游历,急忙举手揉了揉眼睛,不料举手时扯动了腕间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痛觉,眼前景物并不模糊,手腕的痛楚也很真实,我确信我并不是在做梦。
他见我发怔,微笑着向我走近,说道:“小香草儿,不认识我了吗?”
我确信,除了赵睢,决不会是别人。
我欢呼一声向他奔跑过去,大声嚷道:“我当然认识你!你终于来找我了!”
赵睢舒展双臂将我稳稳接住,带着开心的微笑将我拥入怀中,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腰,温柔抚摸着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卷发。
我思绪一片迷茫,回到赵睢的怀抱就像回到了人间天堂,我早已遗忘了这些时间以来与他分离的痛苦,紧紧环抱着他的腰,将头贴靠在他胸口聆听他的心跳声,心头满溢着幸福与甜蜜的感觉。
突然,赵睢轻咳了一声,抬头朗声说道:“渡空大师乃是游方高僧,刚才一番高论,在下深感佩服!”
我经他提醒,才发觉我们身旁还站立着一个和尚渡空,我们在出家人面前这样搂搂抱抱抱似乎不太合适,急忙放开了他,将心头的千言万语都按捺下来,乖巧地站立在他身旁。
渡空与赵睢眸光相遇、窥见他面容的瞬间,他原本平静的神情遽变,带着几分惊讶看向赵睢,说道:“你是……”
赵睢察觉他神态有异,主动问道:“大师以前认识我们吗?”
渡空低低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请教二位小施主尊姓大名?家乡何处?”
我见他询问赵睢的来历,抢先一步回答说:“他是我夫君,姓赵名睢,我叫顾蘅,我们都是山东青阳镇居民。”
赵睢微笑着握住我的手,默认了我的回答。
渡空神情微带迷茫仰望夜空,仿佛在感念前尘往事一般,喃喃低语道:“赵睢……赵燧,天遂人愿,这个名字取得很好。”他说话之间身形移动飘然而去,一袭黑色缁衣迅速隐没在山间茫茫夜色中。
我暗自觉得奇怪,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大喊道:“大师,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你!”
赵睢见状,忍不住轻敲了我一下,笑道:“他是一个游僧,你以后还要见他干什么?难道想拜他做师父当小尼姑去吗?”
山顶一片寂静,四野无人。
我轻轻转过身来,带着无限委屈,低头噘嘴说道:“沙猪,你居然到现在才找到我,我……”
赵睢不再矜持顾忌,用力将我揽入怀中,不由分说捧起我的脸,将滚烫灼热的亲吻落在我的额头和鼻尖上,随后轻轻印上我的柔软双唇,在我耳畔低语道:“我的小香草儿,从你在王宫失踪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找你,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人马来寻找你!整整三十八天,我没有一天能够安心用膳、安心睡觉,我知道你会怨我来迟了,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对不对?”
我乘赵睢低头之际认真打量着他的面容,蓦然发觉他的紫眸深处隐隐带着一丝倦色,看着他憔悴清瘦的面庞,心中大为不忍,埋头在他怀中说:“不是,我刚才说的话只是逗你玩,不是真心要怪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赵睢握紧我的手腕,柔声说道:“也许是神佛指引,我一直觉得你会在滨州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出现,于是一路找了过来,没想到今夜果然遇见了你……”
我惊慌躲闪不及,恰好被他握到我的手腕伤处压痛了伤口,不禁痛呼了一声,他紫眸闪过一丝犀利,迅速翻开我的衣袖查看,问道:“你受伤了吗?要不要紧?让我看看!”
我试图缩回手不让他看到那一块丑陋的伤疤,他早已撩开我的衣袖,那块失去了表皮的伤口处凝结着一片乌黑的血痂,手腕周围原本的雪白肌肤因为肿胀而充血,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紫红色,十分狰狞可怕。
赵睢脸色顿时黯沉下来,紫眸中的笑意消逝不见,将我的手腕贴近唇边轻吻,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低声说:“很疼是不是?谁做的?是谁这么狠心伤害你?快告诉我!”
秋风吹起我的发丝,我抬头凝望着赵睢隐然含怒的面容,若无其事对他说:“那朵莲花是白莲教的标记,我本来就不想要它,伤口涂擦了云南疗伤圣药,过几天就会好,你不用为我担心。”
赵睢搂紧了我,紫眸带着疼惜和爱怜之色,柔声说:“我怎么能够不担心?都是我不好,自从到彰德之后一直忙于政事冷落了你,原谅我好吗?从今以后,我宁可不做这个王爷,只要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做再多的事情、得到再多赵地臣民的拥戴都没有意义。”
我被他紧拥得喘不过气来,胸口一阵阵发闷,又泛起恶心呕吐的感觉,急忙推开他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快放开我!”
赵睢执意不肯放手,一手托着我让我斜倚在他怀中,另一手轻抚我的背心,剑眉微簇问道:“是不是着凉了?最近胃口不太好吗?”
我担心会吐到他的衣服上,急得满脸通红,支吾着说:“不是啦……你快放手!”
赵睢看着我在他怀中不停干呕,仿佛渐渐明白了什么,紫眸带着欣喜若狂的神色,追问道:“快说,是不是喜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抱着我旋转了一圈又一圈,对着空荡无人的山谷不停大声道:“你有孩子了,对不对?我怀了我的孩子,对不对?我快要做爹爹了,对不对?”
我被他转得晕头转向,语无伦次说道:“对……你放我下来,不要再折腾我了!”
赵睢将我轻轻放下地,温柔说道:“对不起,我刚才实在太开心,我怎么舍得折腾你?我带你回紫禁城去好不好?我让父皇母妃宣太医院最好的御医们进宫来,好好照顾你和我们的孩子!”
我仰头问道:“为什么不回彰德?难道那里不是我们的家吗?”
赵睢会意,横抱起我微笑着说:“当然是,既然如此,我们回彰德去。”
我环顾了一下他身后,并没有一名侍卫跟随而来,好奇问道:“你的护卫军呢?他们没有和你一起来山东吗?”
赵睢带着我往山下行走,语气轻快答道:“这里是白莲教肆虐之地,我只带了两名随从,他们在鸿升客栈内等候我,我今晚原本只是随意出来走走,没想到会凑巧碰到你。”
我伸手搂住他的颈项,亲密依偎在他怀中,远远眺望山下明灭摇曳不止的火光,说道:“你当初的预料果然没错,今晚白莲教在山东各地起事围攻州府官邸,白凌澈的计划还不止这些,他们与苗疆金花山庄结为同盟了,你要提醒朱瞻基多加小心……”
突然之间,赵睢的身形骤起,他在我耳畔沉声道:“抱紧我别说话,有人过来了!”
我虽然靠在赵睢肩上,没有回头观望,却从地面孤独颀长、冷漠独立的黑影中猜到了来者的身份,金如枫还是没能骗过白凌澈,他发觉我潜逃出无瑕谷之后,立刻一路循迹追随而来,我在山间犹豫徘徊良久,后来又遇上渡空和赵睢,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我抓紧赵睢的衣襟,手指开始微微颤抖,问道:“是他吗?”
赵睢轻轻点头说:“你不用怕,我既然在你身边,决不会再容任何人用卑劣的手段将你掳掠去。”
我隐约感觉到伸手如芒刺一般投射而来的冰冷眸光,努力镇定心绪,向赵睢说:“你放下我,我在旁边等着你,好不好?”
赵睢紫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将我放在附近的一块山石旁,指尖随即移动到腰间的剑鞘之上,气定神闲看向白凌澈。
明月清辉洒落,映照着山间的两个高大男子身影。
白凌澈站立在距离我们三丈开外之处,神情冷淡漠然,全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害怕的杀气,衣袂飞扬、幽幽独立,他已不再像一个有生气的人,更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复仇使者。
赵睢平时悠游不羁的面容此时染上了几分严肃之色,他挺拔飞扬的剑眉、幽邃深沉的紫色双眸在月光显出一种凛然霸气,他仿若一轮初破晨曦的朝阳,以无穷的力量驱逐着夜晚凝结的雾气和朝露。
我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他们站立在一起,此时此刻仔细看去,他们二人的脸型、气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眉目略有差别,我的眸光不停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心中更加确信,他们必定有着极为密切的血缘关系。
太行论剑之时,我曾经梦见过赵睢与白凌澈二人拔剑相向、两败俱伤的惨烈情景,时隔一年有余,梦中情景居然重现,他们身形虽然未动,相互对视的眼眸中早已蓄势待发,都隐藏着一种浓郁的杀气,我虽然不古代懂武功,但是心中已有预感,他们今夜相逢必有一场争斗。
白凌澈沉默,是他的本性使然。
赵睢沉默,是因为他心中潜藏着对白凌澈屡次掳掠我的痛恨,他薄唇紧抿,紫眸中隐隐闪烁着怒火。
我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其实是亲兄弟,为什么一定要变成势不两立的死敌?”
我原本以为将自己心中隐藏多时的秘密说了出来,赵睢会因我的话而震惊,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神情居然没有太大变化,似乎早已知道了白凌澈身世的秘密。
白凌澈同样面无表情,此时此刻,他们分明都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亲兄弟。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自己该说些什么,脑子里闪现无数个疑团:赵睢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他又是什么时候、通过谁得知这个秘密?难道是朱瞻基告诉他的?
赵睢见我见我迷惑不解,转头看向我,温柔说道:“小香草儿,我知道他是谁,你站远一些,不要为我担心!”
白凌澈听他呼唤我“小香草儿”,抬眸冷冷扫视了我一眼。
赵睢打破僵局,抬头看向白凌澈,朗声道:“假如当初白姨娘没有谎称你因病夭折,随后偷梁换柱将你带出燕王宫外,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三哥,是吗?你被瞻基擒获之后,她曾亲笔写过一封书信,准备托人转交父皇母妃以保你一命,虽然你派人掳掠她时带走了那封信,但是赵王宫中却有人将那封信的内容暗记下来告诉了我,于是我知道了,她为什么要保护你,为什么会极力阻止你和父皇之间争斗!”
我听赵睢说到“赵王宫中却有人将那封信的内容暗记下来”,暗自回想写那封信时的情形,含香和另一个侍女都站立在桌案旁,难道是她们记下了书信的内容?
我心念一转,向赵睢问道:“是含香告诉你的?”
赵睢微微颔首,说道:“含香将你的书信默记了一大部分,虽然不是全文,但是我已经猜到了你写的是什么……你想告诉母妃,白凌澈就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当年他没有死,一切都是有人暗中计划好的,这些天来我暗中调查过,当年白姨娘从宫外抱来一名重病的婴儿谎称是三哥,然后将真正的三哥托人送往天山绝顶,她在那个婴儿病逝之后将这个讯息告诉父皇,所以父皇一直以为三哥已经夭折了!”
白凌澈仿佛没有听见我们说话,丝毫不为所动,将视线转向空茫无人的夜空,既不看我,也不看赵睢。
赵睢凝望着白凌澈,语气缓和道:“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何苦还要与父皇作对?谋夺皇位果真是你的本意吗?还是因为有人曾经嘱托过你,你迫于无奈、不得不这么做?”
白凌澈终于不再沉默,冷冷开口道:“赵王殿下未免想得太多了,在下不过是长白山下一介平民,白莲教顺奉天意起事诛杀朝廷贪官污吏,为天下苍生谋求白阳净界,怎会与当今皇帝有所关联?又何来夺嫡之说?”
赵睢久久注视着他,唇角渐渐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无论你是否承认你的身份,你都是朱家子孙,我们何苦自相残杀?父皇英明睿智、天下归心,你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下去,只怕到时候父皇都救不了你!”
白凌澈抬眸扫视赵睢一眼,淡然道:“我姓白,不姓朱。你的话都说完了吗?”他言语之间,隐隐已有动手之意。
我心中大骇,顾不得赵睢阻拦,向前一步对白凌澈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赵大哥是你的亲弟弟,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他?大丈夫恩怨分明,就算当年你父皇对不起你和你的娘亲,你也不该将这笔帐算到熙妃娘娘和赵大哥头上!”
白凌澈冷峻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又投向赵睢,冰冷的黑眸闪出一道刺人的光影,身形如电之疾向赵睢飞掠而来。
赵睢早有准备,顺手抽出腰间长剑迎上,二人身影在山间飘忽不定。
我站立在一旁暗自着急,白凌澈已经修炼成了绝顶盖世的“白阳神功”,而赵睢只不过修炼过一些唐门暗器和平常剑法,二人实力悬殊太远,赵睢目前虽然勉力坚持,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落败,或许还会被白凌澈所伤。
我焦急不安注目他们二人相斗的身影,不停大喊道:“不要打了,你们是亲兄弟,不是仇人啊!你们有话可以好好谈一谈,为什么一定要打打杀杀?白凌澈,你给我住手!不要伤害赵大哥,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幽旷的山间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我的绝望大叫声,直到我快要声嘶力竭之时,他们二人置若罔闻,依旧缠斗不休。
我眼看赵睢的银色剑影渐渐慢了下来,不禁暗自咬牙,惟恐他接下来会被白凌澈所伤,情急之下向他们打斗之处冲过去。我迈步靠近他们的瞬间,一股极其巨大的气流迎面而来撞上我的脸,我被迫踉跄后退了几步,我停歇了片刻站稳脚跟之后,再一次鼓起勇气向他们走过去,情形依然如故,完全无法接近他们二人的战阵。
我料想赵睢必死无疑,心头一阵剧痛,含泪叫道:“白凌澈,你如果一定要杀赵大哥,就连我一起杀了吧!我们一起去死好了!”
这句话果然凑效,场中缠斗不休的二人身影立刻分开,我眼见赵睢的淡紫色身影远远摔倒在地,急忙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他的身边,跪在他身前叫道:“你被他打伤了吗?”
赵睢脸色略显苍白,依然微笑着对我说道:“笨丫头,你在一边不停大喊大叫什么?还准备冲过来……”
我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全身并无伤痕,这才放下心来,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刚才那气流……是你阻止我过去吗?是吗?”
他紫眸深深凝望着我,说道:“我不知道你会做出什么傻事情,只好用内力阻止你靠近我们。”
赵睢应付白凌澈原本就是勉力支持,又因为我的一时冲动分神耗费内力,以致刚才被他所伤,我心头一阵难过,含泪说道:“他如果伤了你,我也不想活了!还不如和你死在一起,”我想起白凌澈就在身边不远,抬头拭去眼角的泪水,对他冷然说道:“多谢你一念之仁,手下留情!”
白凌澈声音冰冷,转过身道:“我并不想对他手下留情,他已身中我致命一掌,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我猛然听见这句话,慌乱不迭看向赵睢,见他果然不似先前那么神清气朗,再仔细看时,他胸口裸露的一部分肌肤泛出黯青颜色,料想白凌澈所言不假,当时怔住了半晌,随后醒悟过来,立刻起身冲向白凌澈面前,大吼道:“你这坏蛋!魔鬼!为什么打伤他?”
赵睢努力支持着站起,唤道:“小香草儿,你过来!”
我不肯回头,继续怒视着白凌澈,仰头咬牙说道:“他是你的亲弟弟!你出生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来到人世间,就算你的心底有再多再多的仇恨,与他有关系吗?就算你的妈妈与熙妃之间有一些误会和恩怨,与他有关系吗?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我恨你,我恨死你这个魔鬼了!”
白凌澈并不解释,神情依然淡漠无比,说道:“我与他今夜只是公平决战,胜负已分,即使你恨我,我还是会这么做。”
赵睢面不改色,轻松说道:“我知道你我迟早必有一战,今夜我输得心服口服。”
我略怔了一下,愤然说道:“赵大哥如果不是因为分神保护我,未必会输给你!你明知道自己武功盖世,还这么对他,原来我一直……都看错了你!”
白凌澈冰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将眸光转到我身上,无意中看见我手腕间的丑陋伤疤,仿佛突然被人袭击了一般,出声问道:“你手上的莲花圣图呢?”
我恶狠狠看着他,很干脆地回答说:“用匕首切掉了!”
白凌澈久久注视着我的手腕伤口,身体轻颤了一下,说道:“你为了去掉这朵莲花,竟然不惜伤损自己?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我心头负气,说道:“没错!这朵莲花本来就是你强加于我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它!”
白凌澈怔立了一刻,突然仰天狂笑了数声,声音带着几分凝滞道:“很好,好极了,实在是……好极了!小荷儿,我实在没想到,你讨厌我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是好极了!”
他一边大笑,身影如风般掠起,如同一道闪电般消失在黑夜山间。
我从来没有见过白凌澈的笑容,更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狂笑,心中顿时恐惧不已。
赵睢走近我身边,握紧我的手低声说:“你何必问他?他之所以恨我,多半是因为一个笨丫头……”他微带一丝笑意,轻声道:“只可惜她不但天真懵懂,还是一个死心眼的姑娘,所以才会辜负别人的心意!”
我想起白凌澈临去之时的异样表情,倚靠在赵睢怀中不敢抬头,说道:“我知道他对我很好,但是我害怕和他在一起!喜欢他的姑娘其实有很多,兰香姐,白芷,还有金如枫……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执着!”
赵睢轻轻拥着我,说道:“爱一个人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如果能够说清为什么,就不是真心喜欢了。当年你不是很惦记那位白莲公子和‘林三哥’吗?假如当初在青阳镇你没有遇见我,或许你不会对他这样……”
我听出他话中的淡淡醋意,脸色微红辩解道:“我哪有惦记他?”
赵睢伸手抚摸着我的发丝,微笑道:“无论有没有,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和以后都是我的。小荷儿……原来我心目中的杜蘅香草,在别人心里却是一朵白色莲花!”
我担心着急赵睢的伤势,眼泪汪汪看着他说:“我们不要提白凌澈了,你的伤怎么办?无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要小心,他武功高深莫测,这一掌会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
赵睢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说道:“这辈子能够得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即使他真的要了我的命也没关系。”
我见他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大叫道:“不许你胡说八道!你如果敢比我先死,我就……我就……”
赵睢见我当真着急,收敛了顽皮的神色,认真说道:“你听我说,白阳神功威力的确很强,但是还不至于到取我性命的地步,我心中自有分寸,你用不着替我担心。”
我见他神态如常,心中才安定下来。
赵睢舒了一口气,紫眸看向天际冉冉升起的一颗启明星,说道:“他刚才顾忌你才没有对我下手,我们回京城将这件事禀告父皇母妃,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天下间惟有父皇一人,才能解开他这二十几年来积压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