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一阵细碎的潺潺水流冲击声,我意识渐渐清醒,发觉手臂伤处缠扎着灰色的布条,布面隐隐沁出血痕,却并不觉得痛,抬眸环顾四周,所在之处是一个深邃的山涧,崖壁高达数百丈,一道瀑布从崖顶奔泻而下,犹如银丝彩带飞舞溅落山涧内,水石相激出阵阵急响,腾起一片迷蒙水雾,崖壁间隙洒落的一缕缕阳光照耀着瀑布银帘,幻化出七彩光影、如梦如幻。
一名黑发垂肩、身材高大俊挺的灰衣男子面向瀑布而立,他听见我从草地上挣扎站起的细碎声音,缓缓转身向我匍匐之地走过来,轻声道:“你手臂的伤口还疼吗?刚才情非得已,以至连累你被朝廷锦衣卫所伤,实在抱歉。我替你敷过止血生肌的特效金创药,三日内必定痊愈,你不用担心。”
我定了定神,直视着他问:“你是谁?”
他缓缓伸手拂过面颊,那张狰狞丑陋的老叟面具卸下,露出一张冰雕般俊朗的脸,眉间透出一种淡淡的冷漠之意,却又带着些许真诚。
果然是他。
——眼前之人,是林家村善良敦厚的猎户林三、是无瑕谷冷漠孤傲的白莲公子、抑或是太行论剑之时心狠手毒的灰衣人?
我凝望着他的身影,昔日在青阳镇的种种记忆自脑海中清晰闪过,那副面容虽然十分熟悉,此刻予我的感觉却无比陌生,我有意加重语气,重复问道:“你究竟是谁?”
他冰冷的黑眸中透出些许温度,缓声说:“你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又何必再问?”
他坦然承认了一切,事实与我在隆兴客栈中的梦见的情景几乎完全吻合,林三就是白凌澈,也是那个声音嘶哑、面貌丑陋的灰衣老叟、神秘组织白莲教的幕后“教主”,他们三人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我盯着他冰冷的双眸,问道:“那么,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林三、白公子,还是白教主?”
他犹豫了一霎,缓缓回答说:“这些并不重要,你在林家村怎么称呼我,现在不妨就怎么称呼我。”
在青阳镇时,我常常亲密称呼他“林三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个淳朴宽厚的“林三哥”和白凌澈、灰衣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我无法相信、更不愿相信是他命人逼迫我服下白莲丹,将我掳往金陵,以解药要挟我成为他们的棋子;是他在危急时刻将我抓起充当自己的护身盾牌,抵挡锦衣卫的箭矢攻击。
我想起他在青阳镇对我的关心呵护,想起那一条赤狐披肩、那一罐土制甜话梅、那一夜他精心照料我的情形,心头一阵酸涩痛楚,仿佛失去了一件珍藏已久的东西,又仿佛失去了一个知心的好友,只剩下惋惜与无奈。
我得知林三率领贫民反抗明朝政府时,依然觉得他会有苦衷、或许是迫于生计和汉王淫威不得不奋起反抗,可是,他的另外两重身份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决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夫,他率民起义的背后,一定隐藏着计划缜密的阴谋、一场袭向朱棣和紫禁城的阴谋。
林三只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应该是白凌澈。
我微微仰起头,对他说:“你不是林三哥!我心目中的林三哥,决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伤害无辜之人,更不会将我当作要挟赵大哥的筹码和人质。他在我离开青阳镇那一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白凌澈并不生气,冰冷的眸光扫视我一眼,说道:“我掳掠你,并不是准备将你当作与赵睢交换的条件,锦衣卫一心擒拿我回紫禁城向皇帝主子邀功,根本就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我经他提醒,渐渐忆起当时在太行山顶的情形。
潜伏在草丛中的锦衣卫们见赵睢与灰衣老叟决战,立刻发出一簇簇淬毒箭矢,灰衣老叟见羽箭如流星般纷纷坠落,将我扣在手中作盾牌,赵睢大怒喝止他们,他们无视赵睢的阻止继续不断发射毒箭,灰衣老叟情急之下,带着我一起跃下万丈深涧。
白凌澈见我蹙眉思忖,接着说:“锦衣卫是御用奴才,只听从皇帝一人统率指挥,我今日若不带你跃下崖底,此刻我们已死无葬身之地,任何皇子王孙都救不了你。”
原来如此,赵睢即使贵为四皇子,也没有调动指挥锦衣卫的权力,他们苦苦追查“白莲教主”踪迹多时,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捕捉白凌澈的大好机会,而我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民女,即使乱箭射杀,也毫不可惜。
利欲熏心的大明锦衣卫们虽然可恶,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们。
我转向白凌澈,说道:“锦衣卫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你想谋害赵大哥在先!你如果不存害人之念,他们怎么会围攻你?你故意要求更改与唐门比武时间,然后对唐堡主下毒,是因为你算准了赵大哥会替唐门出头,对不对?只要赵大哥同意和你比试,你就可以趁机暗算他,对不对?”
他转身遥望飞流直下的瀑布,淡淡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明廷的军事力量胜似我们百倍千倍,白莲教众若不智取,无异自寻死路,若是明知徒劳无功,又何必去做。”
我几乎为之气结,追问道:“所以你才让属下教众逼我服下白莲丹,让我诱骗他前来?你为什么这么痛恨明朝皇帝和赵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谋反?”
他语气冰冷,答道:“古往今来,任何教派谋反的理由都一样,我所针对的皇子皇孙并不止赵睢一人。太子天赋孱弱,不过苟延残喘而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除他之外,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朱瞻圻,只要是当今皇帝的嫡系子孙,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我被他的坦率和话中的凌厉杀气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说:“难道你想杀了朱棣和他所有的嫡系子孙,自己当皇帝?”
他语调依然平静淡漠,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白莲教众为拯救万千子民脱离水深火热之苦而来,只要山东起事成功,青阳世界便在眼前,人人安居乐业,难道不好吗?”
我记得白莲教的偈语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白莲圣主、复本青阳”,再联想起近日经历的许多事情,渐渐明白了七八分。
汉王小世子朱瞻圻神秘失踪,一定是白莲教所为,他们掳掠朱瞻圻,却将矛盾焦点引向蒙古瓦剌部落,正是为了进一步激怒朱棣调动大军远征蒙古,汉王一旦率领护卫军出征,山东藩王府邸无人驻守,就是山东起事的绝好机会。
爷爷曾经给我讲过唐太宗将大唐子民比喻为“水”的故事,他想必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伪装为林三混迹村民之中,能够暗地纠集反对朝廷的民众力量,这些来自天下万民的反抗力量看似微弱,其实强大无比,即使一时能够被朝廷大军摧毁,只要执政者稍有疏忽,便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随时都可以伺机而动、卷土重来。
汉王骄纵不法,山东民怨沸腾,林三借着赈灾之事举起义旗,山东所有对汉王不满的平民百姓当然会纷纷加入他们的队伍,白莲教这个神秘组织中的教众都是各地反抗明朝政府力量的核心人物,只要山东起事成功,他们会如法炮制,将大明江山搅得一塌糊涂。
按我脑海中的隐约印象,中国历史上的明朝并没有在永乐年间覆灭,还有许多代朱家皇子当皇帝,最后一位才是朱由检,那么,朱棣和赵睢父子一定不会输给农民起义军、输给白莲教。
我说:“大明王朝还有好几百年历史,中国以后的皇帝也没有一位姓白或者姓林,你的目的不可能达到,不如趁早解散白莲教,不要再和明廷作对了。”
他眸光向我转移过来,质疑道:“你怎会知道未来之事?难道你在唐家堡中曾经看过什么书?还是皇帝那名妖妃告诉你的?”
一阵异常的冰寒之气迎面袭来,我不禁下意识退后数步,说道:“皇上在紫禁城内只有一位熙妃,就是赵大哥的母亲。她长得很美又很温柔,你说谁是妖妃?难道是她吗?”
他没有回答我,一双黑眸幽幽看向奔流不止的崖顶瀑布,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暗淡,秀逸的双眉掠过一丝渺若云烟的痛楚之意,随后缓缓从衣袖内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帕,注目凝视端详,神情苍凉而悠远,仿佛在深深思念感怀着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手捂胸口缓缓坐在溪水畔的山石上,手中丝帕不慎随风飘落,恰好落在我足旁。
我偷偷向丝帕看去,见是一幅绣像,上面绣着一名宫妆美人,身形高挑优美,一身素衣翩然而立,气质风华由内而生,五官虽然并不似熙妃唐蕊那么清纯柔美,却透出一种极为吸引人的优雅魅力,令人久久不忍移开目光,美人绣像旁边,隐约绣着一株莲花和一行小字:“质本无瑕,雪归尘土;宫阙深九重,恩义两相绝。吟雪遗赠爱子高燨。”
“吟雪”似乎是那画中女子的闺名,“高燨”这个名字乍看之下,与赵睢的本名“高燧”倒十分类似,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辨认不出有何区别,我不禁心生疑惑,那白衣女子打扮类似皇宫妃嫔,难道这位“爱子高燨”与赵睢有所关联?这幅绣像既然是那白衣女子临终“遗赠”之物,想必异常珍贵,又怎会落在白凌澈手中?
我本来不想理睬他,矛盾犹豫了好一阵后,终于将丝帕拾起,走近溪畔递给他,他的面容呈现黯沉的青灰色,数颗豆大的汗珠由他的鬓边直淌而下,整个人仿佛虚弱到极致,即使如此,他的神情姿态依然冷漠优雅,如同秋日临近枯萎的满塘荷叶,即使不再青翠茂盛,仍然不肯弯腰断折、令自己陷于淤泥之间。
白凌澈接过丝帕,自行合起双眸运气调息。
我看着他萎顿不堪的模样,想起我患风寒高烧昏迷时林三用小勺一口一口喂我喝水的情形,心头不禁微微一颤,想低头问候他一声,却又想道:“他虽然救起了我,可始作俑者也是他,如果我没有在无瑕谷内受惊吓,怎么会跌进冰河?看他现在的模样似乎十分痛苦,一定不能伤害控制我,我不如趁此机会设法逃离他身边。”
我悄悄走近远处一面崖壁,眸光不停打量壁上生长的藤蔓,暗自盘算寻找走出山涧的方法,那崖壁陡峭高耸、直入云霄,几乎看不见顶端,我寻觅了很久,忙碌来回兜了数个大圈,找遍了整个山涧,直至精疲力竭依然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任何通道出口。
正在郁闷之际,突然听见白凌澈轻声道:“这是太行山北的万丈绝涧……没有出口,如果能够随意攀爬出入,锦衣卫们恐怕早已蜂拥而至……等我状况好一点,再设法带你出去。”
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他并非故意恐吓我,这个山涧确实是一个封闭绝谷,逃生的希望极其渺茫,我们在太行山顶被迫坠落深涧后,锦衣卫料想白凌澈必死无疑,才没有继续追杀他。
夕阳渐渐下沉,西山薄暮之际,山涧中光线越来越暗淡,附近太行群山崔嵬高耸、阴风呼啸而过,夜露深浓沾湿了我的发丝,耳畔隐隐传来山中野生猛兽嚎叫之声,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荒山野岭中露宿过,吓得六神无主,眼泪止不住滑落,坐在草地上大哭起来。
白凌澈调息了一阵后,面容的黯青之色大为缓解,见我大哭出声,语气柔和了一些,对我说道:“你别哭了,即使我们永远都不能出去,也可以在山涧内继续生存,你如果饿了,可以去那边树上摘野果吃。”
他不说话则已,一开口立刻激起我心头怒火,我擦了擦眼泪,一个箭步飞冲到他面前,豁出去大吼道:“你故意带我一起跳崖的,对不对?我才不要做小野人,整天吃野果子!”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若不带着你一起跳下来,你已经死在锦衣卫手中了。”
我心头愤恨不已,忿忿说:“如果你不率众谋反、企图暗算赵大哥,锦衣卫会暗算你吗?如果你不掳掠我当盾牌,锦衣卫会拿弓箭射我吗?他们要射的是你,不是我!”
他神情镇定,说道:“锦衣卫埋伏在桃花谷暗算我在先,难道我应该坐以待毙?我与他们之间此生注定冰火不能相容,即使我这一次我不先下手,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白莲教众。”
我虽然很想怒斥他是“一个心肠恶毒的魔鬼”,见他委顿衰弱之态,犹豫良久都骂不出口,不再和他争执。
他创立白莲教自然逃不过锦衣卫的缜密追踪,他们必欲将其连根拔除剿灭才肯甘心,白莲教众皈依入教时就以“复本青阳”为毕生宗旨,恨不得立刻将大明王朝土崩瓦解。讨论他们之间谁是谁非、谁先暗算谁,就如同讨论“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个问题一样毫无意义。
眼下对我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于找到一点充饥的食物。
月上东山,山涧内渐渐明亮起来,我爬上山涧旁的一株野梨树,用小木棒打落几个小梨,将野梨放在溪水中清洗干净,一边啃咬一边暗自祈祷:“上帝,圣母玛丽亚,救救我吧,我一定要活着出去,千万不要让我和他一起困死在这里!”
月牙儿弯弯如钩,繁星点点闪烁,我吃完一枚野梨,白凌澈仍在闭目调息运气,我走到离他最远之处,坐在草坪上斜倚着崖壁,双手托腮仰望夜空。
我想起赵睢紫眸中时常流露出星辰般灿烂的明亮光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感觉,对他的思念如疯长的野草,越是尽力压抑,越是痛楚难熬,我眼角本已止住的眼泪如断线的珠串,不争气地沿着双颊滑落。我将脸搁置在膝头上无声低泣,肘弯却被一件东西轻硌了一下,是赵睢送给我的那块“金玉”所制玉佩,我来到唐家堡后,将它放进一个精美的香袋内套好,时时刻刻都携带身旁。
我将玉佩从香袋内取出,一遍遍抚摸着玉佩上的璎珞和花纹,一遍遍回想赵睢的温暖笑容,内心渐渐积聚起勇气,暗想道:“白凌澈还图谋反抗朝廷的‘大业’,他一定比我更想离开这里。况且那些白莲教众均非等闲之辈,决不会坐视白凌澈遇险,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一段时间,一定会有转机。”
不知何时,白凌澈走近我面前,将一串树枝穿好的野兔后腿和一个小盐袋递给我说:“你不喜欢吃野果,吃点别的东西吧。”
我惊觉抬头,见野兔后腿微带血迹,似乎刚刚被捕杀不久,溪水畔竖立着一个木架,架下堆积着许多枯枝败叶,隐隐已有火光。白凌澈假扮为林三时是一个出色的山间猎户,他们时常在长白山中过夜,对这种渺无人烟的环境早已熟悉,才会随身携带火褶子、食盐等等物品。
我所吃的几个小野梨并不能充饥,见他给我野兔,顺手接过树枝向火堆走过去,双手捧着树枝架在木架上烧烤。第一次在荒郊野外用简陋的原始工具“烧烤”,我翻动野兔时手忙脚乱,差点将那条半熟的后腿跌落在草叶上。
白凌澈一手将野兔稳稳接住,亲自帮我烧烤,说道:“这样容易被火灼伤,只要放在架上每隔一段时间翻动一次,再洒上盐粒,有香气散发出来的时候就可以吃。”
我无意抬头看见他的侧影,心头浮现那晚他前来鸿升客栈送一罐甜话梅给我的情形,暗自想道:“如果他没有谋反称帝的野心,仅仅只是一个村民猎户,以他的生存能力,一定可以过得比现在幸福得多。”
他将烤好的野兔递给我,说道:“趁热尝一尝看,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匆匆忙忙咬了一口,原本以为会很难吃,却没想到山间野兔肉质鲜美无比,加上适度的烧烤和盐粒调味,比客栈中烧制的野兔肉还要美味许多,转眼将一条后腿吃掉了大半。
他语气轻淡,说道:“你如果喜欢吃,明天我再去猎几只来。今天晚上我们没办法离开这里,山中夜露浸衣,你靠近火堆歇息,不要走远了。”他随即移步,走到瀑布前面向溪水而立,似乎并无安睡之意。
我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蜷缩着身体坐在火堆旁,原本不敢合眼休息,勉强支持到三更,眼皮越来越重,趴伏在火堆旁的软草丛中迷糊昏睡。唐门特制的绿色纱裙并不足以抵御夜间风寒,恍惚梦境中,我回到了长白山天池畔,在漫天风雪中瑟缩颤抖,赵睢微笑着蹲在我面前,将我揽入他温暖的怀抱,柔声问道:“顾蘅,你冷不冷?”
我万分欣喜将头倚靠在他胸前,伸手环绕着他的颈项,娇慵呢喃说:“现在不冷了,你可不许趁我睡着了偷偷欺负我……”
他轻轻拥着我,低声说:“我不会欺负你,安心睡吧……”
次日清晨醒来,篝火早已熄灭,仅余袅袅青烟,白凌澈依然独自站立在瀑布前,仿佛一夜都不曾改变过姿势。
我走到溪水畔盥洗梳妆时,发梢却传来一丝隐约的水生香花气息,那香气极淡,我依然能够清晰辨别出它的种类,是“水之恋”,并不是赵睢常用的“晨曦之露”。
难道昨天夜晚梦中拥抱我的男子不是赵睢,而是白凌澈?
我怔怔坐在小溪旁,看着水面上那个栗色卷发垂落双肩的绿裙身影,想起穿越明朝以后所遇见的重重阴谋和争斗,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正陷入一个巨大的命运漩涡,普天之下芸芸众生,明代的朱棣、熙妃、赵睢、白凌澈和现代的我,都无法逃脱上天早已注定的命运。
水面一阵摇动,隐隐映现白凌澈的身影,他语气依然冷淡,说道:“我昨夜找到出谷方法了,你随我来。”
我将信将疑跟着他来到小溪源头,那里有一片漂浮着晦暗浮萍的黑色沼泽,泽面遗留堆积着野生动物的长年累月留下的腐烂粪便,散发出一阵阵难闻恶臭,我立刻用双手掩住鼻子。
白凌澈低头注视沼泽,说道:“你看,这片沼泽是流动的,上面的大叶片每隔一个时辰会更换一次位置。我们可以借助沼泽力量走出绝谷地域,只要看到低于百丈的山崖,我就能带着你一起攀援上去。”
我惶惶然看了一眼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沼泽,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要进沼泽!”
他的冰冷黑眸向我扫视过来,轻声道:“你如果不愿冒险,我决不勉强你。我不能保证进入沼泽一定能找到出口,但是留在山涧内惟有死路一条,你不妨考虑清楚。”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也没有强迫之意,我左思右想,见他屏息走近沼泽旁,似乎准备独自跳下去,急忙喊道:“你等一等……我跳!”
白凌澈回头将自己的灰布衣袖撕下两大块结成长绳,将一端交给我,另一端执在手中,说道:“你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沼泽之下漩涡遍布,你将布条拉紧,不要离我太远,以免相互失散。”
他步入沼泽,片刻之间全身都浸入青黑色泥泞中,我紧闭双眸下定决心,胡乱向沼泽中一跃而下。
山涧内的光线由明渐暗,又由暗转明,如此反复数次。
我们被困在沼泽内整整两天两夜,我抬头看向苍穹,四周依然是高耸如云的峭壁,耳畔可闻瀑布水流声响,似乎仍在万丈绝谷之内。
我的体力和精力消耗殆尽,四肢将近麻木,双手不知不觉放松了长绳,忽然之间一阵暗流涌动,沼泽中央卷起巨大的漩涡,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向后方,距离白凌澈越来越远。
他神情微变,努力向我移动靠近,说道:“你将长绳放开了吗?快抓紧它!”
我迷迷糊糊将长绳重新抓在手中,白凌澈一截一截收紧长绳,他终于接近我身旁时轻舒了一口气,在沼泽内握紧我的手腕说:“你妈妈远在西洋,她一定希望你活着回去见她,除非到了最后一刻,山穷水尽之时……”他见我奄奄一息沉默不语,语速略快了一些道:“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我被沼泽的恶臭气息熏得一阵阵头晕目眩,心头一片迷蒙,料想我们都走不出这片绝涧,断断续续说道:“我大概活不成了……我想我妈妈……林三哥,你知道吗……我虽然来自西洋,可那是六百年后的西洋,你们的年纪都比我大好几百岁……我们生活的时代比你们先进许多,有飞机、有汽车……”
白凌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说:“你来自未来世界?”
我感觉身体正在不断往下沉,勉强答道:“是……明朝还要统治中国很多年,也许是我学的历史知识不够多,我没听说过白莲教……你们注定会失败的……”
他沉默了一刹那,冰冷的声音突然带着些微的惊喜,说道:“顾蘅,你坚持一下,我们正在沼泽内移动,我看见附近低矮的崖顶了!”
我们的确在缓慢移动,一道暗流形成巨大的漩涡,沼泽底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我不断往下拉拽,腐臭的泥泞渐渐没过我的颈项和下颌,就在我即将沉入沼泽被泥泞淹没的最后一刻,白凌澈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被他的举止吓了一跳,挣扎说:“你别碰我……”
他沉默不语,额间不断渗出薄汗,似乎在拼尽全力与那股力量相抗衡,直到沼泽内突然迸发出一阵沉闷的回响,仿佛巨大的气流冲破禁锢的铁闸,我们奇迹般地从沼泽内脱困而出,跌落在一个山谷内。
这是一个极低的小山谷,崖壁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绿色藤蔓,俨然就是一道天然形成的云梯,即使毫无武功之人也能够顺利攀爬上去。
我长长的卷发被泥水浸泡成一缕缕“泥发”,绿色的纱裙早已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沼泽泥污的气息,俨然就是一个黑色的小泥人。白凌澈满脸都是黑色泥污,一身灰衣遍布泥泞,唇畔隐隐渗出一丝鲜血,摔倒在草地上昏迷不醒,胸前隐隐露出白色丝帕一角,却已被沼泽污泥沾染成灰黑色,整个人显得狼藉不堪。
刚才那一瞬,他明明看见了崖顶、看见了生存的希望,他完全可以抛下深陷漩涡的我轻松逃离沼泽,在生死关头,他依然选择了救我,依然不惜倾尽全力一搏,尝试着带我离开漩涡。
他心中应该非常清楚,一旦他的力量不能超过沼泽困住我的力量,他不但不能解救我,还会随着我一起走向死亡,白莲公子绝对不会这么做,灰衣人更加不会这么做,会奋不顾身救我的人,惟有村民林三。
我踉跄着走到他身旁,唤道:“林三哥,林三哥,你醒一醒啊!”
白凌澈终于睁开了眼睛,勉强挣扎着坐起,走到崖壁旁的一缕山泉前,认真将怀中绣像丝帕清洗干净后放入衣襟内,看向崖顶说:“这座山并不高,我们已经脱险了。”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当时情势所逼你才带着我跳下深涧,现在既然我们都没事,我也不和你计较了,我们就此告别。”
他黑眸中透出幽冷光芒,说道:“你不能走,我要将你带回白莲教总坛去。”
我惊骇得后退一大步,一时不知该如河表达心中情绪,带着惊疑、愤怒、委屈和无奈怔怔看着他,却渐渐顿悟——撒旦永远不可能变成天使,白凌澈永远都做不了一个好人,即使他偶尔会化身林三,那也仅仅只是一瞬而已,他的本质依然还是魔鬼。
白凌澈看着我,缓缓道:“你的命是我所救,从今以后你就是白莲教中人,和明廷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想从我身边逃走,也不要试图脱离我的掌控,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同样可以将你追回来。”
我想起赵睢的温暖笑容,心口猛然一痛,立刻将那句本不愿说出口的话对他吼了出来。
他身躯微微一震,说道:“我是魔鬼……既然如此,我更应该将你带回魔宫去,让你知道我们是一群怎样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后,迅速趋近我制住我的穴道,将我手腕扣住背负在身后,沿着崖壁天然形成的结实藤蔓攀援数丈后一跃而起,然后轻轻放落在山顶上。
和煦的春风吹拂着艳丽的山花,山顶的灿烂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白凌澈独自站立在山巅向北遥望。
过了不久,一名黑衣人影匆匆而来,带着喜悦激动之意跪地说道:“属下正在山中寻觅教主踪影,教主安然无恙,实在是上天庇佑!”
白凌澈并不回头,淡然问道:“青州情形如何?”
黑衣人语带愤恨之意,答道:“教主分身赴太行之会后,张堂主易容为教主模样,昨夜皇太孙朱瞻基率领明军三万奇袭青州,张堂主身中数箭……不幸身亡了!”
白凌澈似乎并不意外,说道:“将羁留青州滨州的教众都撤回,按教规为张堂主在总坛举行祭礼,送他前往白阳福地。备车马一乘,我们立刻返回总坛,再图后举。”
黑衣人闻言称“是”,说道:“教主要将此女一起带走吗?”
他回头看我一眼,对黑衣人道:“你先将她带回总坛妥善安置,我还有一件事情待办,不必等我。”
白凌澈身影迅速消逝无踪,黑衣人转向我道:“姑娘,教主有令,请随我至总坛一行,得罪了!”
我被黑衣人挟持下山丢进一辆马车内,马车风驰电掣向北行驶,我依稀感觉气候越来越寒冷,问道:“你们总坛在哪里?”
黑衣人沉声答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教主回来,你自行向他求教吧!”
我们向北行走不久,天色渐渐黑沉下来,黑衣人解开我双手双脚穴道,带我走进一所简陋小客栈,丢出一个大银锭,对店小二说:“先上两碗牛肉阳春面,再给我们一间房,准备木桶和热水给这位姑娘沐浴。”
我满身遍布沼泽淤泥,头发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息,泥浆被冷冽的北风吹干凝结在衣裙和裸露的肌肤上十分难受,恨不得立刻跳进热水中冲洗几遍,匆匆忙忙吃完面条,走进店小二准备的房间内。
黑衣人迅速追随而来,守候在我房间门外,沉声道:“姑娘只管沐浴,最好不要有别的打算,否则我没办法向教主交代。”
我知道他暗暗警告我不要心存侥幸逃走之意,顽皮答道:“房间只有一个门,你不是在门口守着吗?难道我会变成空气飞出客栈去?”
他沉默不语,持刀伫立在门口。
我换了三次热水,足足浸泡了半个时辰后,身上的沼泽气息才渐渐散尽。那店小二精明乖觉,见我们随身并未携带包袱,将女子梳妆工具、穿用衣物都准备了一套,我换好衣服拿起那个盛放玉佩的香袋时,心中微微一动。
黑衣人对我进行密切监控,一直带我向北方行走,我们离京城越来越远,我一时之间必定难以逃脱他们的魔掌。白凌澈带我跳下万丈深涧后,锦衣卫们都认为我们必死无疑,如果我不留下一点印记,赵睢或许以为我摔死在深涧内,从此断绝寻访我的念头。
赵睢赠我这块“金玉”时曾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许当它、不许卖它”,足见玉佩珍贵。我虽然万分舍不得,还是忍痛将那块玉佩用绢布包好,悄悄放置在客栈床榻枕头下,暗自祈祷南来北往的行商住客发现它、将它送到当铺去变卖,让赵睢得知我依然活在人世间。
我刚刚将玉佩放好,黑衣人在门外询问道:“姑娘沐浴更衣完了吗?我们还要赶路。”
我答应着打开房间门,坦然说道:“换好了,走吧。”
黑衣人“护送”着我登上马车后,策马扬鞭,连夜加速向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