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性格很不好的人……或者这句话之前应该加一个曾经。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总是会大半夜才醉醺醺的回家,一回家就开始砸东西,说胡话,那暴虐的模样,都不记得吓到了我多少次。
曾经的父亲,素质低,大男子主义过重,还因为仅仅初中便辍学所以找不到工作,年轻时一直靠着打临时工来贴补家用,在外面对别人点头哈腰,在家中对孩子妻子却恶语相向……这个男人,曾经真的不被我承认是父亲。
与父亲的异常不同,我的母亲很温柔,很善良,是一个高材生,更是一名灵魂工程师,教师,一直以来,在我眼中,母亲就是那种不应该会喜欢上父亲的优秀女性。
这种不解后来被母亲解释了,之所以即使父亲有着这种那种数之不尽的缺点她还依旧没有选择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与姐姐。母亲不愿意让我和姐姐年纪小的时候便没有了父亲。
所以也许我家女强男弱的习俗就是从我父亲那一辈传下来的也说不定啊。
不过父亲的异常也是有原因的。
我现在的爷爷奶奶,其实都不是父亲的亲身父母。听母亲说,父亲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太多,他的亲身父母养不起了,又不舍得丢掉,于是便送给了我现在的爷爷奶奶,当时的爷爷奶奶膝下无子,所以也就高高兴兴的收养了。
后来,爷爷奶奶生了孩子,父亲的噩梦便到来了。
那一段黑历史,母亲并没有对我说,可是即使母亲不说,我也可以大致的猜想出来……
那是一段父亲绝对不会想要回忆的黑色童话。
幼年的记忆中,那个爷爷奶奶从来没有给我和姐姐买过任何玩具,逢年过节也几乎不给压岁钱,我甚至没有和爷爷奶奶一起玩过的记忆。
我和姐姐,都不是他们所承认的孙辈吧。
不过最幸运的,父亲活下来了,活着遇到了母亲,活着生下了我和姐姐,表面上看,那对名为爷爷奶奶的夫妇似乎对我们很不错的样子。
父亲的异常在四年前如同寒冷的冰雪遇到了温暖的阳光般溶解,四年前,父亲大病。
辗转三家医院都没有找出病因,曾经除了强健外毫无优点的父亲日渐消瘦。为了救父亲,母亲与姐姐,还有其他关系好的母系亲属大多陪着父亲去往外地治病,唯一一个留在家中的,就只有我。
我永远忘不掉那被黑暗所笼罩的日子,我以为我一直憎恨着这个家,憎恨着抹杀掉了我的骄傲与特长,只懂得让我去学习,去学习的家,憎恨着这个即使父亲病重住院随时可能会……却依旧以‘好好学习,准备高考!’的理由将我一个人扔在这里的家。
那段时间,情绪如同易爆的炸药桶般,疯狂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涌上大脑,对父母的憎恨,对姐姐的憎恨,对世界的憎恨,整个人像是彻底的丢弃了光明,被最为彻底的黑暗所覆盖。拒绝着老师担忧的善意,拒绝着朋友接近的想法……
与世界格格不入,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要怎么去摧毁这个世界的病态心理。
那时候的我,浅褐色的瞳孔中似乎本能般的排斥着世间的善,以怀疑的目光注视着所有想要接近我的生命体,总是会突然暴怒,撕掉纸张,扯断花卉,踹倒流浪狗,对白发苍苍的老者恶语相向……那段时间,我似乎在一步步的走向堕落。
也许是上天终于降下怜悯,在我的理智即将被疯狂彻底泯灭之前,在我完全的精神崩溃之前,父亲回来了。
比以前瘦弱了很多的身躯,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的头顶,疲倦的神情,发黄的皮肤,略微有些无神的双瞳。
强装的坚强在刹那间彻底崩溃,包裹着自己的黑暗也无声无息的褪下,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也变得像是温柔的溪水……
从不信仰任何神祗与天意的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对那些虚幻的陶瓷木偶感到感激,不知不觉间的热泪盈眶,视线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真善美。
如果父亲真的因为那场大病而……又或是我的理智在父亲回来之前便被疯狂所泯灭,那么想必,如今的我一定是最为彻底的恶人吧……那种纯粹为了破坏而破坏,为了杀戮而杀戮的魔鬼。
父亲也似乎变了很多,因为重病而不得不戒酒的他再也没有喝醉过。也许是经历了生死一切都看开了吧,抑或是母亲几十年的陪伴终于打开了他的心房,父亲变得顾家了,再也没有摔砸过什么东西,说话也不在那么惹人不满。虽然即使是现在,他依旧会有些令我不爽的举动,可是我能很明显的看出,父亲变了,变得更像一个丈夫,更像一个父亲了。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回到了那个我被当做树叶来衬托姐姐这朵鲜花的日常中,虽然不免还是有些不爽,不过只要父亲,母亲,姐姐,只要我的家人们能开心的活下去,受点责骂什么的,抛弃梦想什么的……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吧……
可惜我实在过于幼稚。
在父亲生病期间,我的母亲拿出了所有的存款来给父亲治病,早逝的奶奶就暂时不说了,我那个名义上的爷爷,他非但没有来看望过我父亲,没有拿出一分钱给父亲治病,还带着他的亲生儿子来向父亲要他的赡养费。
我从那一刻,再次体会到了这个世界的残忍,即使你病重,即使也许下一秒你就会死,即使你花光了所有的积蓄马上连你的孩子妻子都吃不起饭了,即使你跪在医院负责人面前祈求着,哀嚎着,医院也不会减少你一分钱的医药费,身边也不会有一个人对你有任何的怜悯。
那个爷爷,不顾连站起来都需要人搀扶的父亲身体虚弱,扬起手就准备打父亲,他不管父亲声泪俱下的摊开手中那昂贵的药物述说自己现在的贫穷,甚至抛出了‘没钱把房子卖掉!’的话……
看着在我的记忆中总是英雄般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像一个小孩子般懦弱的哭泣着,我的心中便不断的喷涌着强烈的憎恨与疯狂的杀意……
就那几百块钱,不要了或者晚点要会死吗?!你真的就少那区区的几百块吗?!
可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即使在憎恨,即使在怎么的想杀掉我那个名义上的爷爷,我依旧没有办法下手,因为我很懦弱,因为我害怕。
父亲都受了这样的侮辱,我却因为害怕一时冲动导致迈入监狱而选择了沉默……我不想离开家人,所以只能选择无能的沉默。
我明白了父亲母亲为什么会对我那么严格,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母亲会一直以姐姐为荣,以我为耻……我没有办法像姐姐那样让父亲母亲自豪的支起腰,我没有办法像姐姐那样,让父亲,母亲,过上好日子。
我已经累了……不想在去憎恨谁了……
我没有姐姐的天赋,我没有办法拿到研究生学位,我没有办法考过公务员考试,我没有办法挣到很多的钱让父母不在受人白眼,我百无一用,我没有任何特点,我的存在意义就只有衬托姐姐的耀眼,就只有这颗隐藏在极度自负外表下的极致自卑。
对不起……我不能成为你们的骄傲……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们在他们的面前直起腰……
对不起……我太懦弱了,太弱了……
我没有脸对父亲,母亲,姐姐说出一句‘我爱你们’;我无法像个男人般挡在家人的面前,承担起守护家人的责任与权利;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如果可以让我从姐姐手中夺回属于我的守护权利,如果可以让姐姐像个小女人般的蜷缩在我身后,由我去替她抗住一切的狂风暴雨,如果可以让唠叨的母亲再也不会说出‘太贵了’的话,如果可以让父亲狠狠的一张支票摔在那个人脸上,让他永远别来烦自己……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代价是让我身败名裂,让我粉身碎骨。
触手可及的黑暗,圣人都不愿面对的过去,唯一的成年心愿,便只有这个了:
……
……
……
对着我的家人,说一句,‘对不起,最爱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