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幽灵岛·石头里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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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骗局

半夜里,我被咳嗽声吵醒。米开朗病了,满脸痛苦的样子。

米开朗叫了几声,明显是冲着我叫的,叫声楚楚可怜。我和它对视了一下,发觉它的眼神里有了对我信赖的成分。我的心抖了一下,我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动物信赖的滋味和分量。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和米开朗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我感到这么拖下去不好,得赶紧做点什么事。

我去房间找来我的背包,把里头的东西都取出,然后把米开朗放进去。我不断地安慰米开朗:“米开朗,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去医院,去医院……”

黑猫似乎明白我的意图,除了坚持把头伸出背包之外,其余都听我的安排。关灯前,我看了一眼钟:四点二十三分。

空洞的小巷夸张着我的脚步声和米开朗的咳嗽声。出了青果巷,我在街上奔跑起来。

我引起了一个骑黄鱼车的人的注意。我当时的举止确实有点像一个盗窃成功的小偷。

黄鱼车追过了我,斜行着靠近了人行道。骑车人按了几下车铃。

我站住。那儿恰好是在路灯下。

那人说:“你是奔奔吧?”

我吃了一惊,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

瘦瘦的骑车人说:“你忘啦?我是阿水!”

不错,是阿水,我当过他的夜间钟点工。

听了我的话,阿水说:“医院是不肯给猫看病的,厉害一点的医生护士说不定还会骂你一顿。”

我不知怎么办了。

阿水说:“来,上我的黄鱼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水把我带到了他的朋友老舅那儿。老舅是个牙医,主持着一个小小的牙病诊所。

天还没大亮,老舅已在诊所门口的人行道上打太极拳了。看在阿水的面上,老舅答应帮个忙。他让我把米开朗抱到诊所后面的小天井,用一次性注射器给米开朗打了一针,又给了我一些药片。他认为米开朗得了气管炎。

米开朗大概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副老吃老做的样子,表现相当不错。在整个过程中,它睁眼盯着我,大概是怕我弃它而去。家畜在伤病时都会充分表现它们对人类的依赖性。它们明白,只有人类能帮助它们解除伤病的痛苦。

老舅不肯收费,只要求我们对此保密。诊所是为人而设,这种事说出去不好。临走,阿水坚持放下了两包红塔山香烟。

离开诊所之后,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给阿水——这也买不回两包红塔山香烟。

阿水不收,教导我:“后生,记着,这不是做生意。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这些话顿时使他瘦小的形象伟岸了不少。

阿水骑车先走,他要忙他的生意去。

诊所距菜场不远。

经过一夜的休整,商贩们挣钱的热情又高涨了起来。

我决定横穿菜场,为米开朗买几条小鱼。

这样,我就听到了一个刚刚发生在这里的骗局:

故事发生在一个鱼摊。半个小时之前,两个操外地口音的年轻男子来到鱼摊,开口要把这摊上的甲鱼都买了。自从“中华鳖精”由马家军大做广告后,市面上的甲鱼身价大增,每公斤二百多元。一次买几十只甲鱼算是一笔大生意了。

在大生意面前,年轻的女摊主有些慌乱,有些狐疑,直到听说这是某个电视剧组办开机宴用的才相信是真的。某电视剧组将来本市拍戏的消息曾在几天前广泛传播。

把甲鱼装进两只蛇皮袋称过一算,共四千七百元。买方要凑整五千元,又要了几条大青鱼。女摊主收下五十张百元大钞,点过,一张张逆光检查过,又让邻摊的确认一次,不见有假。眼见已是银货两讫,买方提包里的大哥大响了。买方一接电话,有情况了,说他们的头儿改主意了,开机宴委托某饭店办,甲鱼就不买了。头笔生意成了空心汤团,女摊主很是不快,但人家是电视剧组的,也不敢怎样,就把钱还了。这时节,另一个买烟去的回来了,一听他们的头儿变了卦,很恼火,骂了几句粗话,提起大哥大就拨通了,向他们的头儿大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扬言他这个什么主任就不当了,哇哇闹一番。这主任关了大哥大,命令照买不误,付钱走路。另一个人又把钱给了女摊主。女摊主又点过一遍,没错,就帮着把三个蛇皮袋装上了来客开来的小货车。小货车一溜烟去了。货车离去半个小时,女摊主才发觉上了当——这沓钱只有上面几张是真的!显然,这五千元已不是第一次点验过的那五千元。

这女摊主就是阿水的妻子。阿水一到,她就号啕大哭起来。

阿水顿足道:“唉,唉,好人是做不得的啊!好人是做不得的啊!”

别的人可能听不懂,可我听懂了,阿水在懊悔领我去了牙医诊所,否则他就会早一些到达摊位,那两个玩假币的就不会得逞了。

受了骗的女人头发蓬乱,脸色煞白,一边哭一边咳。

我抱着米开朗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菜场,连小鱼也没心情买了。我觉得挺对不起阿水的,但又想不出我错在哪里,心口就憋闷得慌。

米开朗还在咳嗽,一次又一次地使我联想起一边哭一边咳的阿水的妻子。

米开朗还在咳嗽,一次又一次地使我想起阿水的悲叹:好人是做不得的啊……

忽然,我看见地上有一个鼓鼓的“三五”牌香烟的盒子。捡起来一看,里头胡乱塞着一些钞票。盒子上有一个电话号码。

突然遭遇这些无主的钞票,我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半边街此时只我一个人。

回到古先生家,我拨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号码既然是写在那个“三五”牌烟盒上的,就可能和这笔钱的主人有关。不知道这个七位数后面括号内的“301”是什么意思。

电话通了,回话的是个客气的女声:“您好,这里是天鹅宾馆总服务台。”

天鹅宾馆是这个城市最高档的宾馆。这就可以断定括号里的“301”是一个房间号。

我的电话接进了天鹅宾馆301号房间。

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来接,是一个嘶哑的男声:“谁?”语气相当傲慢。

我说:“叔叔,你去过半边街吧?”

那人警惕起来:“你是谁?”

我又说一遍:“叔叔,你去过半边街吧?”

电话断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把电话打进301房间。

没等我说完第二个“喂”,那边的男人就恶声吼道:“小赤佬,你敲竹杠敲错人了!”电话又被挂断了。

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上海话“敲竹杠”就是讹诈的意思。我这是在讹诈他吗?见鬼!

米开朗又咳起来。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

我把六张带着烟味的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展开来。会不会是假币?

我其实不清楚真币和假币的差别。

十几分钟后,我走进了半边街上的“北方点心店”。

我把一张百元钞放在卖筹码的阿姨面前,说:“买二十个煎饺。”

阿姨瞟了我一眼,用手指捻了一下钞票,又展开来看了一下,终于说:“没有零钱啊?”

我摇摇头。

我托着二十个煎饺在半边街边走边吃。

天上的太阳很亮,河边的垂柳很绿,远处的汽车喇叭声很柔和,脚下的路很平坦……

这就是有钱的感觉吗?

这个城市的人没一个知道我是张觉华,我可以自己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奔奔只是我非正式的乳名,我的故乡并不在江西。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阿巴拉古……阿巴拉古,噢……

这就是流浪的感觉吗?

我这么油滋吃着,这么挺胸凸肚走着,这么野野地想着,为的是让自己快活起来。但我明白我并不真的快活,我快活不起来。

怎么才能真的快乐呢?想起一个关于快活的寓言:一个国王生了一种快活不起来的病。一个高明的医生说治这种病的办法相当简单——只要穿上一件真正快活的人穿过的衬衣。国王派人到处寻找真正快活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人人都说自己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国王不信,亲自出宫去找,终于遇上了一个自称真正快活的人。这是一个流浪汉,一个赤膊的流浪汉。国王向流浪汉买一件穿过的衬衫,这位快活的流浪汉说:“我从来没有穿过衬衫啊!”

我不再假装快活,在一条石椅上坐下来。我觉得有点累,看来假装快活是件吃力的事。

一条黄狗从小巷跑到半边街来,在人行道上颠颠地跑,嗅了两棵树,在第三棵树那儿抬起后腿撒了一点尿。

我说:“喂!”

黄狗明白是在招呼它,赶紧放下后腿,有点难为情。

我说:“来,过来。”把最后一个煎饺朝它亮一亮。

黄狗不睬我,颠颠地跑回巷子去。

我有点下不了台,把煎饺抛到河里。

这条穿城而过的小河里有鱼吗?

我从石椅上站起,辨别一下方位,向童家方向走。我希望见到童家立的哥哥童家树。他是我哥哥救起的三个人中的又一个。

一辆蓝色“桑塔纳”在我前面停下,辛小虎从车子里钻了出来。

我说:“小虎,你怎么在这儿下车?”

小虎说:“看见你,我想起家立托我的一件事。他说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要请你我还有古先生吃饭。我正要去医院约古先生。”

我这时猛地记起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忙问:“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小虎说:“家立不说,要我自己想。”

我说:“会不会是谁的生日?”

小虎说:“卖关子,多难受。算了,不想了,反正到吃饭时就知道了。对了,吃饭在‘鲤鱼门酒家’,十一点钟。”

我心头一动,说:“我们搞野餐好不好?”

小虎说:“野餐?对,野餐好玩。去什么地方呢?”

我说:“当然去共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