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机敏谐趣(中华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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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梦里家园

日暮黄昏,我化作那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咽下最后一口玉米糊糊,早早爬到老屋的土炕上,掌起煤油灯,伏在那张小书桌上一笔一画地书写当天的作业。书桌很轻很矮,是父亲砍了一棵不成材的梧桐树自制的,我跟弟弟对面席地而坐,四条腿平伸到桌子底下刚刚好。豆大的灯光忽明忽暗,摇曳着迷人的光芒,微风透过薄薄的窗户纸上的破洞,极细弱的火苗瞬间倒向一侧,我敏捷地伸出手掌护住,然后拿出暂时不用的语文或者数学书,从中间翻开,人字形立住,如豆的光芒便不再怕风。

母亲坐在较远的一旁借着微弱的光纳着“千层底”,麻线穿过又厚又硬的鞋底,发出“嗡嗡”的声响,均匀而又动听,是我梦中最美的歌谣。针尖涩了,她扬起胳膊在头皮上蹭两下,立刻变得顺滑起来,唱出的歌谣也更加欢快,活泼。昏黄的灯影里,母亲娴熟而挥洒自如的动作一气呵成,定格为女儿记忆中最美、最纯的肖像画。旁边一定放着那块“砖头”——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的大书,里面夹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精美鞋样。几乎全村的妇女都来拓这些鞋样,尤其是春节前后,农闲时节,来找母亲学手艺的更是络绎不绝。每当这时,母亲总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细细地勾画,小心地裁剪,再三叮嘱做鞋的过程中应该特别注意哪些细节问题,有时来人走出去好远了,她还抻直了脖子嚷着不会再来等等话语,脸上的笑容灿烂如繁花盛开。

父亲呢,一定在看那本《三国演义》,要么就是《棉花的田间管理》,或者是我叫不上名字来的古籍,读到精彩处,就会悄悄地趴在母亲的耳边嘀咕一番,惹得母亲浅笑,甚至绯红了脸,若是母亲故意不理他,父亲就会假装生气地夺下她手中的营生,夸张地喊:“跟你说话呢,咋就听不见。哎呀,哎呀,后背突然痒得很!”母亲就会边小声嘟囔“就你事多”边伸手去挠,这时父亲的表情是我看不懂的调皮和滑稽。我想我的“一心多用”的本事大概就是那时练就的,因为我的字工工整整,并未写错哪怕一个笔画。

姐弟俩写完作业,照旧要缠着父母玩一种叫“争上游”纸牌游戏。刚开始互有输赢,后来我赢得多了,尾巴就翘上了天,偶尔输一次反而不高兴,甚至哭鼻子。谁知道越想赢输得就越惨,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直到一日,连输三局,反倒不哭了,咬牙切齿地说:“哼!我就不信赢不了。”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要想赢,首先得学会输,输得明白了,就离赢不远了。”许多年后,每次接触纸牌,脑海中都会闪过那些温馨的镜头,和父亲的谆谆教导。或许将结果淡忘,注重过程,人生更有意义。

这时节,我白天有空就“粘”在那架小秋千上,甚至因为跟弟弟争抢被奶奶埋怨。你听,奶奶又在唠叨了:“死妮子,你就不会让着弟弟呀,人家你爹将来是要指望他养老的。”我就会气得一蹦三跳,嚷嚷着:“指望我,肯定指望我!”更是故意“粘”在秋千板上,任凭弟弟的嘴巴噘上天,能挂住个油瓶子。我想我的叛逆性格大概是那段日子养成的。

其实,说心里话,我是不屑玩那么小的秋千的,只有一人多高,站在上面一点都不刺激。童年的记忆里,每年的清明节,几乎每个村子里都要架几座大秋千。除却春节,清明便是一个最好玩的日子,脱去了厚重的棉服,男女老幼,个个春光满面,身轻如燕。老人、孩子或独自,或双人对坐在秋千板上,其他人轻快地晃起秋千,只需几个来回,即可放手,任凭在惯性的作用下独自飘摇,间或推拨几下两边的绳子,即可优哉游哉。青年人很少坐在秋千板上,一般都是双人面对面站立在板上“驱”。

我经常逃出父母的视线,偷偷去玩村头那架七八米高的大秋千。刚开始是坐着让姐姐帮我荡,一个劲儿地喊着“再高点儿”,仍嫌不过瘾。后来干脆自己驱秋千,两只手分别死死地抓牢两边的粗绳子,将秋千板向后拽到极限,左脚踏在板上,右脚使劲一蹬地,并快速离地踏上板,顺势下蹲,双腿用力向前方“驱”,然后身体立直,在一蹲、一直的轮回里,人随秋千越荡越高,直到几乎与秋千架的横梁齐平,引来阵阵惊呼和尖叫。听风声呼啸过耳际,我体验到飞一般的感觉,飘飘欲仙,陶醉在那种酣畅淋漓的刺激里。

长大后,我竟然出奇的文静,多半是因为那时太野的缘故,只是认为我越来越不像我了。

记忆里的家“味儿”特足。东家的苞谷香,西舍的地瓜甜,南邻的槐花粑粑,北屋的榆钱蒸菜,热气腾腾的香气飘满了茅屋的上空,让人垂涎三尺。

村北有条弯弯的小河,从村东流淌到村西,源头是个深邃的大湾,正在我家屋后。一到夏天,田田荷叶罩满水面,清晨的万道霞光里,微风吹拂,肥厚油绿的荷叶翩翩起舞,似裙裾飘摇,如漫卷诗书。河水清洌见底,成群的鱼儿穿梭嬉戏。兜了一夜的点滴露珠,在荷叶无序的游移中汇聚成硕大的一颗,晶莹剔透。偶有蜻蜓流连花间,极尽挑逗之能事。常有学童路过,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靠近,企图捉住,它却倏忽飞去,了无踪影,引来一阵捶胸顿足。

夏秋时节,人乏蝉鸣,等劳作了一上午的父母鼾声四起,我悄悄溜出家门,要么挑杆粘蝉,要么下河摸鱼,忙得不亦乐乎。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做,只呆呆地蹲在水边,亭亭荷莲在一汪碧水中散发着沁人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也托腮静瞅水中的倒影,幻化作素衣粉面的凌波仙子,环佩叮咚,浮出水面。猛一回头,但见父亲黑着脸,一言不发立在身后,我飞速灰溜溜地逃回家装睡。如此反复几次,父亲拿我没招,又怕我跌落水中一命呜呼,只好隔三差五陪着。伏天的中午,歇晌的时候,父亲悄悄拿一张自制的网子,一动不动地站到稍窄的上下游交汇的水流处,十几分钟后,就会有几条大大小小的鱼儿兜进网子,最大的不过半尺,小的只有指头粗。一个中午下来,足够全家人改善一顿伙食。母亲仔细地收拾干净,撒上细盐,分大小不等作不同的处理,或煎,或烧,都美味无比。

如今,虽然记忆中的小河已被垃圾填埋,可是每次回家经过那里,似乎还能看见那般“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还能闻到农家小院里飘出的阵阵清香。

曾经以为,那间土炕,那盏油灯;那架秋千,那个丫头;那条小河,那些味儿,都已离我远去。却又在不经意间浮现脑海,如此清晰,如此浓郁。何曾真正忘却啊,我的梦里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