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韩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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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答李翊书

【题解】

此信写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李翊向他请教写文章的方法,韩愈写了此信回复。信中提出了较系统的学习写古文的见解。强调要学古人立言,必须以“仁义”为依归,因为“文”和“道”是统一的。作者根椐自己的经验体会,指导李翊,首先应研究古代典籍,牢记圣人的思想写作时必须去掉陈旧的思想、命意和言词;进一步识别古书中所载之道的真伪,在写作时去掉内容上和言词中的杂、伪部分;永远坚持道德修养和读书。这是做文章的根本。最后还告诫他不要急于求成,不要受现实利益的诱惑。其中的“惟陈言之务去”

和“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的观点,是作为古文运动倡导者的韩愈的创见,为后世所重视。

李翊:唐德宗贞元十八年进士。

【原文】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1]: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2]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3]?

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4]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5]?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6]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7]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8]。养其根而竢其实[9];加其膏而希[10]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11],膏之沃者其光晔[12]。仁义之人,其言蔼如[13]也。

抑又有唯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14]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15]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16],戛戛乎[17]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18]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19],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20]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21]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22]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23]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24]焉。

虽然,不可以不养[25]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26],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27]。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28]。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29]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30]邪?用与舍属[31]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32]。如是者其亦足乐乎?

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33]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34]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35]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释】

[1]六月二十六日:指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六月二十六日。白:说,陈述,禀告。生:古时前辈对弟子的称呼,也指一般读书人。足下:对人的敬称。[2]书辞:书信中的文辞。下:廉逊。[3]道:指字习和写作的方法、规律。[4]归:归属。有日:指日可待。其外之文:其,指道德。韩愈认为文以载道。文是道德的外在表现。[5]抑:连词,表示转折,即然而、不过。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典出《论语·子张》:“子贡曰:‘……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意思是说自己只是望见了孔子的门墙,还没有升堂入室,这是作者的自谦,说自己的道德学问还未修养到家。焉:哪里。[6]立言者:指李翊来信中关于立志于著书立说的话。期:期望。几:近,接近。[7]蕲(qí):同“祈”,求。取于人:被别人学习、仿效。[8]固:已经。诱:诱惑。当时科举考试皆用时文(骈文),所以韩愈说欲学古之立言者便要不受规实利益的诱惑。[9]竢:等待。实:果实。[10]膏:油脂。希:企求,希望。[11]遂:成熟。[12]沃:肥美。晔(yè):明亮。[13]蔼如:和蔼、温顺的样子。[14]三代两汉:指夏、商、周三代和西汉、东汉。[15]俨乎:庄重的样子。乎用法同“然”。[16]惟陈言之务去:陈言:陈旧的观点、命意和言词。务:必须。对韩愈“惟陈言之务去”这一论点涵义的理解,当世和后世的文论中理解不尽一致。《艺概·文概》方东树说:“去陈言,非止字句,先在去熟意,凡前人所已道过之意与词,力禁不得袭用。”

此说可能比较附合韩愈本意。[17]戛(jiá)戛乎:困难貌。[18]非笑:非议和讥笑。

[19]有年:多年。犹:仍然。不改:指不改变他的学习写作主张和对待讥笑的态度。正伪:真假。真:指宣扬孔孟之道的古书;伪:指宣扬杨、墨、佛、老学说的书。正而不至焉者:虽然是宣传儒家思想但还没有达到阐释透彻,选择精当的著作。[20]徐:缓慢,逐渐。[21]汩(gǔ)汩:水流急貌。形容文思如涌。[22]说:指时人的观点。[23]浩乎:广大貌。沛然:迅疾。[24]杂:指内容不纯。迎:逆。距:通“拒”,抗拒、阻止。醇:纯正。肆:受拘束。[25]养:加强修养。[26]《诗》《书》:《诗经》《尚书》。这里是指代各种儒家经典著作。其途:其仁义道德之途。其源:指《诗》、《书》等儒家经典著作。[27]气:指思想修养,精神状态。《孟子·公孙丑上之二》讨论到言、心、志、气的关系问题。孟子对告子的“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言论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是对的。但“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是不对的。因为“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接着提出了“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韩愈的养气说即本于此。毕:尽。[28]盛:充足。宜:恰当。[29]用于人:被别人所用。奚:疑问词,有什么的意思。取:采用。[30]肖:像。器:器物。[31]舍:通“捨”,放弃、不用。属:跟随,指听从别人决定。[32]处心:考虑问题。道:规律、事理。行己:自己的行为。有方:有准则。法:效法。[33]希:同“稀”,少。[34]遗:弃。诚:确实。

[35]亟:屡次,一再。其人:指有志于学古人立言的人。劝:鼓励,劝勉。可褒:可褒者,指学古文者。可贬:可贬者,指学时文的人。

【译文】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对李生陈述:

你的来信文辞水平很高,而求教的态度又是那样地谦逊而恭敬。能够这样做,哪个不愿意将自己的学习和写作的方法体会告诉你呢?道德归于你已经指日可待了,何况道德的外表现的文章呢?但我这个所谓的望见了孔子的门墙但还没有进到他的房子里去的人,哪能分辨得清道理是对还是不对呢?虽然如此,不可以不对你说一说。

你所说的志在立言的话是对的,你所做的和你所期望的很相近了。然而不知道你的志向,是希望超过一般人而被人重视呢?还是要求达到古代著书立说的人的水平?希望超过一般人而被人重视,那你现在就已经达到了超过一般人而被人重视的程度了;如果要求达到古代著书立说的人的水平,就不要指望很快就会成功,不要被现实利益所诱惑。要像培植果树一样,先培养它的根再等待它的果实;要像点灯一样,先给它加油再希望它的光亮。根壮实的它的果实就成熟,油脂肥美的它的光就明亮。有仁义的人,他的言辞就和蔼。

然面又有费解的地方,我的所作所为,自己也不知道已经达到了古代著书立说者的水平还是没有达到。虽然是这样,但我学习古圣先贤的书已经二十多年了。开初的时候不是夏、商、周三代和前后汉的书不敢阅读,不是圣人的思想我不敢存在心里。无论是静处还是行走的时候,就像忘了周围的一切,成天一副庄重严肃的样子,像是在思考,茫茫然又像有什么迷惑不解。当我把心里的想法用手写出来的时候,凡是陈旧的观点、命意和言词一定要去掉,实在困难而费力啊!把写好的文章给别人看,不知道别人的非议讥笑是非议讥笑。像这样的情况也有好些年,还是没有改变。以后才能识别古书中的真和伪,和虽然也是正统的儒学但还没有达到阐释透彻,选择精当的,对这些分辨得清清楚楚,如同区分黑色和白色一样,而对于非纯儒家思想的东西一定清除掉,这才渐渐有了收获。当我把心中的所想倾注在笔端时,文思如流水般涌起。把写好的文章给别人看,别人笑话我就觉得值得高兴,别人夸赞我就为它发愁,因为这说明我的文章里还存在着一般人的观点。像这样也过了好些年,然后写起文章来就像江河的水一样浩浩荡荡了。我又担心内容不纯,便让奔涌的文思停止下来,平心静气地思考一番,内容都纯正了,然后就不受拘束地去写。虽然是这样,但是不可以不加强学习和修养。要在仁义的大路上行走,要在《诗经》《尚书》的源头游泳,不要迷失道路,不要断绝源头,一直坚持到死为止。人的精神状态好比是水,言词文章好比是浮在水上的物体。水大那么浮在水上的物体,大的小的都能浮起来。气和言词文章的关系就如同水和浮物的关系一样,气盛,那么言词的长短,声调的高低都会恰到好处。

虽然是这样说,但我敢于认为自己已经成就了古代著书立说的先贤的水平了吗?即便是接近了那样的水平,可是它对时下的人们又有什么可采用的呢?虽说是这样,那等待别人采用的,它就像一件器物吧?用还是不用是听从别人决定。君子就不是这样,他考虑问题有一定的事理,自己的行为有一定的准则,如果为人所用就把自己的道德文章给予众人,不用就将它传给徒弟、留存在著作里,让后人学习。像这样做是值得高兴吗?是不值得高兴的。

有志于学习古人立言的人太少了。立志学古必然会被今人遗弃,我确实为他们感到高兴而又悲伤。屡次称赞这样的人,用来勉励他们,并不是我敢于褒扬那些应该褒扬的人,和敢于批评那些应该批评的人。向我求教的人很多,想到你说的用心不在于求利,姑且对你说说这些。韩愈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