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韩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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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圬者王承福传

【题解】

这是一篇传记性记叙文。文中通过对泥瓦工人王承福生平的简要叙述和作者的评议,特别是通过对王承福自己的话的描写,塑造了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的朴实形象,歌颂了他帮助残疾病弱者的精神境界,同时还讽刺了那些贪求富贵“食焉怠其事”和才低位高的当权者。但是,他批评王承福这样安分的劳动者为自己打算太多,为别人想得太少,甚至是个学杨朱之道的自私自利者,显然是错误的。此外,本文中还宣扬了儒家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错误观点。

【原文】

圬[1]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2]长安农夫。天宝之乱[3],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4]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偏[5]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大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6],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7]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8]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9]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10]之者邪?抑丰悴[11]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12]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首,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13]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14]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15]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16]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17],以济[18]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19]、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1]圬(者):泥瓦工人。[2]京兆:汉代京畿的行政区划名,即今陕西西安市以东至华县之地。后世因此称京都为京兆。[3]天宝之乱:天宝,唐玄宗年号(公元742—755年)。为唐王朝极盛时期。天宝十四年冬,官拜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先后攻陷洛阳、长安,历时七年才平息叛乱,史称安史之乱。[4]手镘(màn):泥瓦匠抹墙、砌砖用的抹子,俗称泥刀。[5]偏:同“遍”,全面、遍及。[6]直:同“值”,价值,指工资。[7]墟:废墟。[8]刑戮:犯法受到刑罚或被处死。[9]天殃:天降的灾祸。[10]将:还是。飨(xiǎng):用酒食款待人。此处指享受。[11]抑:连词,表示选择,还是、或。丰悴:盛衰。[12]悯:哀怜。[13]盖:大概,也许。[14]独善其身:独自保持自身的美好纯洁。《孟子·尽心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5]杨朱:战国时魏人,字子居,又称杨子、阳子或阳生。生活的时代在墨子之后,孟子之前。他的学说重在爱己,不以物利,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与墨子的“兼爱”相反。他的著述没有留传下来。他的学说散见于先秦诸子著述。[16]夫人:这个人,指王承福。[17]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既担心得不到好处又担心失去好处的人。[18]济:满足,救助。[19]贪邪而亡道:贪求无厌、奸邪不正而没有道德。

【译文】

泥瓦匠这门手艺,是低贱而且劳累的。有个以它为生的人,神态好像自得其乐的样子。听他讲话,简单而且明白,我问他,知道了他姓王,承福是他的名字。世代都是京都长安的农人。天宝年间安史之乱时,招募人当兵,他就拿着弓箭当了十三年兵,立了功勋可以当官,但放弃当官回了家。他家的土地已经丧失,靠拿着泥刀维持衣食,已经三十多年了。他住在街市上的主人家里,而以相应的价值偿还房租和伙食费。剩下来的,就把它施舍给路边的残废饥饿的人。

王承福又说:“小米,是要种田才能生出来的;就像布和绸缎一样,必需养蚕纺织才能制成;其他的所有用来维持生活的器物,都是要依靠人劳动才能完成的:我生活中都要依赖这些东西。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全部自己去制作,应该各人尽他的能力来互相养活。所以做国君的,是教导我们怎样生活的人;各种官吏,是秉承君王的指示来教化我们的人。责任有大有小,只是各尽所能,就像器皿一样大小不同用处不一。拿着报酬却怠情该干的事情,必然遭到天降的灾祸,所以我一天也不敢丢下抹刀去玩耍。泥瓦工是容易做的,只要有力气就可以了,又实在可以做出成绩来,得到工资,虽然劳累但无愧于心,我的心情是安定的。力气这个东西,是容易强行发挥并做出成绩来的;脑筋,却难以强逼它聪明起来。所以,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被人使唤,从事脑力劳动的人使唤人,这也是应当的。我特地选择那容易做而又无愧于心的事来做。唉!我拿着泥刀到富贵人家去干活有很多年了;有到过一次的,又再经过时已经成为废墟了;有到过两次、三次的,后来再去,已变成废墟了。询问这家的邻居,有的回答说:‘唉!犯了罪遭杀头了。’有的说:‘主人已经死了,他的子孙不能保住产业。’又有人说:‘主人死后房产归公了。’我由此看来,他们不是所说的拿着报酬而懈怠工作因而遭到天降的灾祸的人吗?不是硬要使自己脑子聪明起来而达不到,却不考虑自己能否胜任工作而盲目去干的人吗?不是做了许多可耻的事,知道不能做硬要勉强去做的人吗?还是富贵难于守住,功劳小而享受多的人呢?还是盛衰有一定的时候,一去一来不能永远保持兴盛的人呢?我的心里为此感慨,因此选择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喜欢富贵的生活而哀叹贫贱的日子,我难道不同于别人吗?

王承福又说:“功劳大的人,自己的日常供养丰富,妻子和儿子,都由他来养活。我的能力弱而功劳小,不要妻子儿女也可以了。我又是一个所说的体力劳动者,如果我成了家,而又无能力养家,那么脑子里又要犯愁了。一个人要担任体力劳动,又要动脑筋,虽然是圣人也不能够做到。”

我开始听到王承福的话感到不解,接着又想了想,才知道他是个贤明的人。是人们所说的独善其身的人。但是我对他要批评一下,说他为自己考虑得过多,对别人考虑得太少,他大概是学习杨朱学说的人吧?杨朱的学说主张,不肯拔自己的一根毫毛而有益于天下,而这个人把有家室当成劳心,不肯动一点心思,来养活妻儿,他还肯用脑筋来为别人吗?虽然是这样,但他比起世上的患得患失的人,比起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贪求不厌奸邪不正没有道德、以致丧失生命的人来,还是贤明得多了。而且他的话有可以警戒我的地方,所以我为他写传,以此作为自己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