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到巴黎的时候,提奥在古比尔公司已经得到提升,他现在经管蒙马特尔林阴大道的古比尔画廊了。他现在已经可以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厅里悬挂印象派的作品了,他展出了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马奈的画。
温森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巴黎呀。”他说。“是啊,巴黎,欧洲的首都,对一个艺术家来讲更是如此。”提奥边走边说。
温森特陶醉在这生机勃勃、往来不息的人流中,有跑动的店伙计、买面包的主妇、慌慌忙忙的生意人。在沿街不计其数的甜食店、面色房、肉铺、洗衣坊和咖啡馆过去后,蒙马特尔街就拐到山脚下的夏托登广场。他们穿过广场,走过洛蕾特圣母院。
兄弟俩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前走着。冷冷的阳光使人精神分外清爽,空气中飘浮的气味使人联想到这座城市的那种奢华而复杂的生活。
提奥提议温森特到科尔蒙画室去工作,温森特担心学费很贵,可提奥让他不必考虑金钱问题。他们边走边聊。蒙马特尔街终于汇入宽阔、壮观的蒙马特尔林阴大道,这里有宏伟的百货商店,有拱廊和商品价格昂贵的店铺。这是市里最重要的大道,往前走再过个街区便是意大利林阴大道,可以通到歌剧院广场。
提奥的古比尔公司的分店在19号,离蒙马特尔街的右端只隔着一条很短的街。温森特和提奥穿过宽阔的林阴大道,到了画廊。
提奥从他画廊的沙龙中走过时,那些服饰整浩的店员都尊敬地向他鞠躬行礼。这使温森特想到自己当店员时对老板一向也是这样鞠躬的。沙龙四壁悬挂着布格罗、享纳和德拉罗奇的画,大厅后面有楼梯通往上面一个小楼厅。
“你想看的画就在楼厅上。”提奥说完就进他的办公室去了。
温森特看到了那些画,他震惊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品。他从12岁起,他就看惯了那种阴暗沉闷的绘画,没有笔触,画得光光的画面上每一细节都描绘得精确而完整,颜色也是逐渐过渡,交融在一起。这些正在墙上冲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想像得到的。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的冷漠不见了,欧洲几个世纪以来,那种沉闷晦涩的颜色荡然无存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阳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描绘后台的芭蕾舞女演员的那些画竟毫不客气地把红、黄、蓝几种原色乱堆在一起,是一个叫德加的人画的。还有在户外阳光下画出的一组河畔风景。这些画把仲夏时节炎火烈日下的成熟而蓬勃旺盛的颜色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署名莫奈的人画的。在温森特见过的上百幅油画中,没有一幅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可以比得过这些富有光彩的画的。莫奈用的最深的颜色,也要比在荷兰所有美术馆中能找到的最浅的颜色浅许多。他的笔法独特,无所顾忌。每一笔触都清晰可见,每一块颜色都是大自然的产物。
另一幅画是一个男子坐在小船上,手里握着船舵,是一幅表现法国人礼拜天休息的画,这是一位马奈先生的作品。他想起了关于这位先生的传闻,他的一幅《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匹亚》展出时,警察为了保护这两幅画不被人用刀砍坏,而不得不用绳子拦上。他开始琢磨起这些画。他领悟到这些画家们的画面上充满了空气和阳光。他们是透过这些有生命的、流动的、充实的空气和阳光看事物的。这些人的大胆创新完全推翻了学院派的传统。“这就是印象派!”温森特自言自语,他看着这些鲜艳的色彩、璀璨的光线、颤动的空气,实实在在地震惊了。
他回到拉瓦尔街提奥的住所,径直奔向他那些打成捆的画和习作,把它们全部摊放在地板上。他瞪着自己的油画。他头一次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晦暗、阴沉、笨拙、乏味而又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世纪中绘画,对此他竟不知道。
晚上,提奥回来了,他发现温森特在地板上发愣,他清楚温森特正在想什么。他对温森特说:“你的东西并不坏,它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都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温森特·凡·高的东西。你应当向印象派学习,学习他们的用光和用色,这是你必须借鉴的东西。”他缓了一缓说:“但你一定不可去模仿,千万别陷进去,别让巴黎把你淹没了。”“我得从头学起了,我白白浪费了六年,整整六年的时光啊!”温森特非常伤心懊恼。
“不,你已经闯出了一条你自己的路。”提奥心中非常明了,“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开始画的第一天起,你就是个印象派了。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画法!在马奈之前,从来不曾有人像这样画。看看你的线条!你几乎从来没有明确地画过一道线。看看你的那些人物的面部、树木和在田野上的人物形象!它们全是你的印象。它们粗糙、不完整,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整理过的。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也就是说不同别人一样地画,不做任何条条框框的奴隶。你属于你所在的时代,温森特,你本来就是个印象派了。”
“你有一双目光敏锐的眼睛和一只善于描绘的手。现在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提亮你的调色板,并且学会怎样描绘流动的,透明的空气。”提奥越说越兴奋,“温森特,生活在这样一个正在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你是有所作为的!”
这是一个巴黎与温森特·凡·高会合的伟大日子。
温森特很快就在科尔蒙那里开始画画。他在那里认识了劳特累克,他们俩人一拍即合。他这位新朋友是个跛子。劳特累克说他如果是个正常人,就不会成为一个画家,因为他父亲是图鲁兹的一个伯爵,他是这一头衔的直接继承人。温森特到了他的家,在喷泉街甲19号,他一人独住。他告诉温森特,他生活追求无拘无束,专门画红磨坊的舞女。别人总认为他对丑陋东西着迷,因为他总是画那些最下贱、最不道德的女人,并且和她们打成一片。
温森特仔细地观赏了劳特累克为蒙马特尔游艺场的姑娘们画的27幅素描。他看得出来,劳特累克是按他自己的直觉去表现她们的。那是些客观的肖像,既未表示画家在道德问题上的态度,也无意从伦理学的角度加以任何解释。在这些姑娘的脸上,他捕捉到了悲惨与痛苦、麻木的感官、兽性的纵欲和精神上的孤独苦闷。
温森特认为这些女人也是农民,她们是肉体的园丁。他认为劳特累克的画是对生活的真实可信、深刻透彻的表现。他们谈得很投机。
劳特累克还谈到了高更,温森特头一次听到关于高更的事。高更是个出色的画家,他在拉丁美洲的马提尼克岛屿上生活过一段时间,他画了大量的关于马提尼克土著妇女的画。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沉醉于对原始人独立生活的向往之中。他有过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股票交易所曾有个年薪3万法郎的职位。他从毕沙罗、马奈和西斯莱手里买了价值15万法郎一幅画。自从他在股票交易所艺术俱乐部和马奈结识后,就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放弃了交易所的工作,同家人到鲁昂靠积蓄过了一年。后来,他把老婆孩子送到斯德哥尔摩的岳父母家,从此后便靠东挪西借过日子。
温森特正式着手学习印象派的东西。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他所要做的只是扔掉他过去的调色板,买些浅色的颜料,然后按照印象派那样去画。第一天的试验结束了,效果使温森特感到惊奇,也有点儿懊恼。到第二天,他已经被弄得昏头涨脑了。这种精神状态又发展成懊丧、气愤乃至惊恐忧虑,不到一个礼拜,他已经怒气冲天了。他画出的油画仍然那样阴暗、呆板,并且不自然。在科尔蒙画室和他一起的劳特累克,听着他咒骂不休,但不提出任何劝告。这种情况如果对温森特来讲只是难熬的一段时间,而对提奥来讲则是糟糕透顶,提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举止彬彬有礼,生活一向讲究,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家里,总是很爱整洁,凡事一丝不苟。
而温森特已经把他的居室变成个杂货摊,画布、画笔、空颜料管扔得满地都是,打破盘碟、泼溅颜料,把提奥原本井井有条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温森特太苦恼了,他已经33岁,还在像刚起步的人一样摸索学习别人的东西,并且收效甚微,他能不懊丧吗?
提奥想办法安慰他,但是不顶事,他只有给温森特引见一些印象派的画家朋友,期望他们能帮助温森特。温森特见到了高更,并且到他那寒碜的房间看他的画,当高更把他作品从床底下拉出来搬在地板上时,尽管温森特已有心理准备看到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但真的面对高更的作品时,他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他所看到的是杂乱无章的一堆充满阳光的画:树木,呈现出那个植物家都未见过的那种模样;人,那只有高更一人才画得出来;大海,那是火山中涌出的岩浆;天空,那可不是上帝居住的天堂。这些画上,有的画着笨拙难看的土著居民,天真纯朴的眼睛中隐含着无限的奥秘;还有用火焰般的粉色、紫色和富于颤动感的红色绘成的梦幻的画面;以及纯装饰性的风景,画面上的野生动植物洋溢着太阳的炽热和光辉。
高更得意洋洋地说,在巴黎只有一个年轻人的画可以与他的媲美。那个人就是乔治·修拉——那个靠他母亲养活的画家。
在高更的带领下,温森特到修拉家做客,他看到了修拉巨幅的作品,这和他以前在艺术中或者生活中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画面描绘的是大碗岛的景象。像哥特式教堂里的柱子般站在那里的具有建筑特色的人体,是用无数渐次变化的色点构成的。草地、河流、船只、树木,所有的一切,都是大片大片含糊抽象的、由点组成的光。这幅油画用的是比马奈或德加,甚至比高更使用的颜色还要明亮的一种颜料。这幅画把人引入了一种几乎是抽象的和谐境界之中。如果说这幅画是有生命的,那并不是具有自然的生命。空气中充满闪烁的光辉,然而哪儿也感觉不到呼吸的存在。这是充满了活力的生活的静止的生命,在画面上,运动已不存在,只有宁静和谐。
温森特感到他尽是碰见一些稀奇事,简直让他手足失措。他是在荷兰传统绘画中培养起来的,他不清楚印象派的真实所在,但他发现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是应当抛弃的。
修拉认为他自己的点彩画法是在彻底改革整个绘画艺术,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它变成一门抽象的科学。他认为他必须把感觉加以分类整理,使思维达到一种数学上的精确。任何人类的感觉都可以,而且一定能简化为抽象状态的色彩、线条和色调。
修拉就像一个工厂的工人一样创造他的作品。他谈到了他的大碗岛风光,他说他把所有的线条都画成水平的,也将暖色调和冷色调处于完全平等,亮度也是明暗均衡。他追求的是一种平静和安定。他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像科学家一样严谨的画家。温森特在外面大开眼界之后,回到拉瓦尔街小小的公寓房间之中,开始模仿他的朋友们。想要成为印象派画家的狂热愿望使他把已经学到手的关于绘画的一切都忘掉了。他的油画看起来就像修拉、图鲁兹、劳特累克和高更的拙劣的复制品。但他却以为自己正在取得显著的进步。
提奥大为恼火,他想让温森特画出一点自己的东西,而不是一个劲地模仿别人,而温森特却自鸣得意地以为他已一步步地接近印象派了。他们开始争论,无休止地争论。
温森特变了个新花样,他集所有的印象派画家之大成熔于一幅油画之中。
提奥晚上回来又开始评论,一会说这棵树是高更的手笔,一会儿又说那个女孩是劳特累克画的,色彩则是莫奈的,树叶是毕沙罗的,空气是修拉的。温森特艰苦地奋斗着。他整日辛勤工作,当提奥回来时,他又要受到提奥毫不留情的责备。他同提奥的争论使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长时间地冲着他弟弟发表高谈阔论。提奥和他争论着,直到由于极度疲劳而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