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在湖水的阴影里奋力潜游了数十米,才伸出头来。
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人,又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云南边境落水村,本来就是万分凶险。她知道那些人都很精明,就算她的跳水身法再轻巧,也会激起水花,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留给她逃走的时间并不多。
她暗自盘算了一下,虽然她依稀记得来时的路,但若要动用马车的话,必定会惊动他们的人,还有那些落水村的村民,然而单靠她自己走路,只怕走不了多远。等到九色蜘蛛的药性减轻,渔翁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她一定会被他们抓回去。
游到东岸附近,苏挽月顺着岸边一直往山顶上攀援,这边根本没有路,这是一座高山平湖,湖水幽静,湖上有着成群休憩的水鸟,不远处的山川混沌苍苍,绿树倒影在湖水里,夜色中是黑色的影子。
苏挽月一直往上攀爬,除了登上山顶,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发现半山腰上有一座玛尼堆,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石板垒砌起来,下头一般压着镇邪咒文或舍利子,上头布着经幡。夜色中玛尼堆最上头堆着的那个牛头骷髅骨,显得有些怖人,令人望而生畏。
她望着那个乱石堆,来不及去细细思酌,从旁边绕了过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树,风呼呼的吹,随着她不断行走,山间堆砌的大大小小的玛尼堆越来越多,全都是五彩的经幡和奇形怪状的造像。据说云南当地有这样的习俗,每逢吉日良辰,人们一边煨桑,一边往玛尼堆上添加石子,并神圣地用额头碰它,口中默诵祈祷词,然后丢向石堆,每颗石子都凝结信徒们发自内心的祈愿,天长地久,一座座玛尼堆拔地而起,就会愈垒愈高。
她匆忙走了一阵,又看到一个标志性的玛尼堆,上头供奉着神像,五色经幡随风飘动,她回头望了一眼落水村,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左侧的石壁却是越来越少了,群山也越来越低。山风渐渐大起来,在石壁上划出呼呼的哨音。
苏挽月知道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不禁暗自开心。
她眼睛牢牢地盯住前方那片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开阔的蓝色,当最后一堵崖壁像大幕一样终于完全拉开,移到身后时,她终于看到了天边第一缕明亮的朝霞和灿烂的晴空。
绝壁上是天空,绝壁下是湖泊,一样的湛蓝,动人心魄。
微风吹过,湖面波纹立刻随风的走向呈现交响曲般的起伏韵律,斜射的日光把风影和云影在湖面上幻为离奇的镜像,据说云南的湖泊都是女神的镜子,女神每天都要用来映照容颜。
苏挽月站在悬崖绝顶,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她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攀上了这座山顶,却面临着另一种绝境。
一边是湖水,一边是悬崖。
——她该怎么办?如果走回头路,必定是死路一条;但是如果不走回头路,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她抬头看向对面雾气弥漫的绝壁,顿时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绝壁半山腰的另一侧,似乎盘腿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窥见他肩上披着一条深蓝色的察哈瓦,那是典型的彝族服饰,显得静谧又神秘。
两堵悬崖峭壁之间相隔大约数十丈,山谷深不见底,雾霭苍茫,如同张开大口的怪兽。
苏挽月退了几步,她勉强稳住身形,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心里只觉得惊讶:他是谁?这里前后都没有路,他是怎么到对面的绝壁上的?就在她心生疑惑的时候,却见那人双臂猛地一挥,宽大的衣袖飞起,整个人如同一只展翅的大鹏鸟一样,向着她所站立的绝壁这边直掠而来。
他的身法非常快,脚下似乎踏着一根藤蔓,而藤蔓的另一端,恰好系在苏挽月脚下不远之处。
她定睛低头,立刻发现脚旁有一条颜色碧绿的小蛇,它就像一个绳套,一边连接着那黑衣男子脚下的藤蔓,身体蜷缩成一团抱着崖壁上一块坚硬的尖利岩石,将藤蔓牢牢地固定起来。
——碧蛇蛊!
苏挽月记得这条碧蛇,当时她和慕蝶落难被白莹困在石牢内,慕蝶也采用过同样的方法,才让她从光滑无比的石牢里爬了出去。可惜的是,她与神庙武士在祭台比试的时候,慕蝶为了救她,牺牲了那条可爱的小碧蛇,它怎么又出现了?
她心里诧异的时候,那黑衣人已经来到了眼前。
“你是人吗?”苏挽月实在想不出该对着人说什么,如果他是人,或许还能和他打上一架。
黑衣人并没有说话,他在峭壁上站定,依旧背对着苏挽月,左臂缓缓伸展了下,将地上那条绿如翡翠的碧蛇收回手中,那小碧蛇很听话,像是通人性一样,乖顺缠过他的手腕,再滑进袖口里,顺着他的手臂攀爬了上去。
苏挽月盯着他,说道:“这是碧蛇蛊吧?我的朋友也有一条。”
“你见过的那条为雄,这条为雌,本是一对,它们劲能断钢,也能召唤毒物。”黑衣人开口的声音有些奇怪,应该是声带受过伤,发出的声音有些类似于机械,没有一丝感情色彩,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难道你就是慕蝶的那位苗人朋友?”苏挽月记得慕蝶说过,那条碧蛇是她一个朋友以前送给她的。
“我不是苗人,我是彝族人。”那人拿了旁边的拐杖,撑着地面边起身边回答苏挽月。他的腿行动有些迟缓,脸上也戴着面具,整张脸被包裹在那一层遮蔽物中,完全看不清楚。
“那你认识慕蝶吗?”苏挽月心里已经不怕了,这个人能说汉语,看起来与慕蝶还是旧相识。
“我半人半鬼许多年了,只怕她早已经忘了我。”黑衣人语气生硬地答了一句。
苏挽月望着那人肩上深蓝色的察哈瓦,估计他没有说谎,好奇地追问说:“你既然是彝族人,应该在罗婺部落附近才对,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
落水村一带靠近云南边境,虽然是各族混居地,纳西族、蒙古族和汉族都有,但并不是古代彝族的聚居地。
黑衣人并不回答,他拄着那根用木枝削成、粗糙简陋的拐杖,向着苏挽月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腿有些瘸,拐杖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依然用那种很机械的话语问苏挽月说:“你见过的另外一条碧蛇,它还活着么?”
苏挽月摇摇头,有些惋惜地说:“它不在了。我亲眼见到它被人撕碎……我原本以为它是碎蛇,或许可以自己复原,但是再没有在慕蝶那里见过它,应该活不过来了。”
碧蛇蛊虽然是一种很神秘的法术,但毕竟只是一种生物,并非可以永远的死而复生。
“若非它自己的意念分离身体,被人蛮力撕扯成几半,自然是不能再活了。”黑衣人有些悲怆地说了一句,突然笑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果然是天意!是天意啊!”
苏挽月见他边笑边说,虽然语气像是坦然接受,骨子里却有一种隐隐悲凉的感觉,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想象得到他失望而伤心的神色,他那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满眼的华彩都像结满了寒霜。他在寒冷的晨风中大笑,风吹过他的头发,她才蓦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部分。
“你说什么天意?”苏挽月听着他机械的声音,看着他伤残的右脚,心里有些怜悯他。
“缘分已尽,就是天意。”黑衣人自顾自说着,大笑之中似乎带着无声的哭泣。
苏挽月听不明白,皱着眉头一脸迷茫,她看着眼前的人,隐约感觉他并不像一个耄耋老人,或许只是孤身山间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快速苍老了,他神情悲伤,本就垂垂老矣的身形一瞬间似乎更佝偻了。
“我同她约定过,这一对碎蛇若是死去,我们的缘分就要灭了,那是我们的誓言,却成了事实!”黑衣人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平平淡淡,声音无情,冷漠颓然的感觉。
“你说的她,是不是慕蝶?”苏挽月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大胆的意念和猜想,却将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黑衣人承认那个女子就是慕蝶,那么他会是谁?
黑衣人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
苏挽月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他是彝族人,他有一条和慕蝶一模一样的碧蛇,他与慕蝶相识多年,他对碧蛇之死如此伤感悲怆……能够和慕蝶指天为誓、碧蛇为盟的男人,少之又少,今生今世只有死去的白鹰一人而已!虽说所有的人都说,白鹰多年前已经死于山洪暴发,但她更愿意相信,眼前的黑衣人就是“死去”的白鹰。
“你是……白……?”苏挽月迟疑着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她看着眼前背都有些佝偻的男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蝶心目中的情郎,白莹心念记挂的大哥,罗婺部落年轻的土司,可以想象他以前该是何等英气逼人,孤傲如天上盘旋的苍鹰,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像一个接近六十岁的老翁?英雄末路,如同美人迟暮一样,命运就像一个顽童,捉弄着世间的每一个人,只留下翻云覆雨之后的满目疮痍。
“慕蝶,她还好么?”黑衣人忽然开口问,他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就是白鹰,但他的神情语气都已经承认了这一点。
苏挽月心里萦绕着无限个疑问,白鹰明明还活着,他为什么不肯回罗婺部落?为什么不去看看自己的妹妹白莹和心爱的慕蝶?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落水村附近的绝壁之上生活?
他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来,轻声答道:“慕蝶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两天前,我们被一群人追杀,她跳进了盘龙江,沐府的人应该会来救她的。”
苏挽月料想慕蝶不会有事,盘龙江里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渔家,她应该很快就会得救。
“我问的不是这个,她嫁给沐谦了么?”黑衣人冷冷打断了她的话,虽然他的样貌和身形都变化了,但脾气依然很固执暴躁。
“没有,她只是沐府的护院。”苏挽月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白鹰分明还很惦记慕蝶,他不问现状,也不问前程,却只问慕蝶和沐谦的关系,可见当年他们之间的纠葛。
白鹰停顿了很久,又问:“她在沐府过得开心么?”
苏挽月摇了一下头说:“很难说,慕蝶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不开心。她喜欢练武,喜欢和别人比试,开心的时候很倔强,不开心的时候很冷漠,但是对人很真诚。”
白鹰听着苏挽月的回答,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苍凉,沉浸在茫茫雾霭中,恍惚要同棋盘山融为一体,多年的隐居已经让他的修为远胜当年,即使是沉默也有一种宁静的力量,如同绝壁下的湖泊,仿佛有着包容万物的气魄。
“你是沐府何人?怎么会来到落水村?”白鹰忽然转过身来,逼问着苏挽月。
晨雾已经升起,山崖之间朦朦胧胧一片,苏挽月回头看了看那面湖泊,抬头看着白鹰说:“我不是沐府的人,我从京城来这里办一趟差使,被以前的仇家追杀,绑架到了这里!”
白鹰似乎有些不信,语气僵硬地说:“你的仇家怎会带你来这里?你不知道落水村族长曾是沐府的家奴?他们带你来落水村,难道是要将你送到沐谦的手中么?”
——什么?落水村是沐府的地盘?
苏挽月顿时有些糊涂了,渔翁那帮人明明是万通派来的杀手,他们再傻也不至于会带她来沐府能够掌控的落水村啊!她之前就觉得这件事有古怪,他们走的方向明显不对,而白鹰这么一说,她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沐谦和你,是什么关系?”白鹰看着她问。
“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苏挽月摇了摇头,但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知道他曾经有一个未婚妻叫阿缇雅,之前我去过雪山月族,阿缇雅的妈妈说,要认我做她的二女儿。”
“原来如此。”白鹰冷哼了一声,“你被沐谦骗了。绑架你的人根本不是什么仇家,而是他!”
“沐谦绑架我?”苏挽月虽然不太相信,但她只要将前因后果一联想,立刻发现,白鹰说的或许就是事实。
“他是不是很喜欢你?”白鹰盯着苏挽月的脸看了看,“你和阿缇雅,一定有很多相似之处。”
“确实有人这么说过,”苏挽月心念一转,抬头看着白鹰,“但是我与沐谦只是普通朋友,我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特别,如果说是他绑架我,他总该有所图谋吧?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鹰冷冷地一笑,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可怕,不如我告诉你吧。”
苏挽月仓促回头,隐约发现湖对岸有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心中暗叫不好,料想渔翁他们已经带人追来,她迅速说道:“我们找机会再说黔国公的事,你现在能不能先带我离开这里?我怕他们很快会追来!”
“你往下看,”白鹰指了指绝壁下面,“二十丈以下有个山洞,你手抓着藤蔓跳下去,只要看到一个洞口,就抓住洞口的铁链,那里可以藏身。”
苏挽月抬眸看了一眼白鹰,绝壁之下深不见底,如果白鹰说的是假话,那么她这一跳,就是粉身碎骨。
“你不信我?”白鹰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
苏挽月看了一眼湖心那些黑影,顿时咬了咬牙,点头说:“我信你。”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太扑朔迷离了,一时无法判断绑架她的人究竟是万通,还是沐谦?如果说是沐谦,那个刺客渔翁怎么会听他的呢?白鹰的分析虽然有道理,但他毕竟隐居多年,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就凭落水村族长与沐府的关系,也没有办法确定这件事就是沐府下的手。万一真的是万通,等到渔翁追来,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她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相信白鹰,为自己的生死赌一把。
“抬起手来。”白鹰开口对苏挽月吩咐。
苏挽月虽然有些惊讶,但也遵从了他的要求,白鹰把手伸了出来,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袖口里那条小碧蛇很听话,立刻蜿蜒而上,爬到了苏挽月的手臂上,冰凉的蛇身经过手腕时,她手腕上被绳索捆绑灼伤的那些伤口立刻不痛了,有一种温润清凉的感觉。
“带着它一起走吧,”白鹰轻声说,“我留着它没有意义了,必要之时,它会帮你。”
“送给我?你为什么不再送给慕蝶?”苏挽月看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小碧蛇,绿如翡翠,通体如玉,应该很名贵珍稀,理应送给对他来说最珍惜的人,“当年的苗人朋友是分赠给你们二人的吧?”
“我同慕蝶缘分已尽,何必再做纠缠。”白鹰的笑声有些僵硬,如同已经脱落陈旧的风车,再转起来,嘶哑累赘的感觉,“你走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帮你善后。”
“多谢。”苏挽月看着湖心的黑影,没有再推辞犹豫,她一手握着藤蔓,将另一端系在山石上,她手腕上的小碧蛇立刻用尾巴勾住了藤蔓的中央,她没有再犹豫,走到绝壁前,纵身跳了下去。
山间雾霭茫茫,她只觉得身体如同一块大石,急速地往下坠落,坠向一个渺茫且深不见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