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天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听人说起,被张延龄欺负了的那个宫女,昨天晚上已经上吊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挽月迟迟坐在窗前没有说话,小轩窗,梅花梗,却像是永远都走不进这个古人的情境一般。
现代人大都不肯为了贞洁而死,那些贞洁烈女的传说,如同三从四德一样让人觉得陈旧和迂腐。这些观念,害死了很多无辜的女子。同时,也恰恰是这些观念,让世人明白贞洁和清白的重要。你自己看重的时候,别人才会去珍惜。所以古人的爱情,开始时都十分慎重,也有许多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的夫妻。
现代钢筋水泥铸就起来的快速经济,已经让人麻木于亲情和爱情。为了生计奔波,而了车子房子贡献掉青春和激情,到后来却发现,精神最富足的时候,往往是最开始贫瘠却温馨的时光。只是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在现代发展的洪流中,也只能随波逐流。
苏挽月在哀悼那个轻生的宫女,也在哀悼六百年前后价值观的差异。她始终都在想一个问题,如若穿越是命中注定,那肯定还有许多的事情值得去探究。要是只是做个历史的旁观者,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话,一切会变得毫无意义。
梅花窗间划进来一条蛇时,苏挽月吓了一跳,因为刚刚愣神有些久,那蛇冰冷的鳞片碰到她手背时,才发觉。
惊呼了一声,却发觉这是几年未见的那条碎蛇,像是刚刚蜕过一次皮,蛇身的颜色比以前更加光滑和翠绿,也长了半寸的样子。左顾右盼,苏挽月知道这蛇不会自己爬回京城,又爬到紫禁城,肯定是有人偷偷潜进来了。胆子这样大,武艺强悍到能瞒过所有的锦衣卫,苏挽月脑子里的名单也没有几人。
一把绕道了玻璃屏障后头,果然看见了久未露面的人。他还是如以前一样,翩翩公子略带邪气的样子,一身蓝裳,眉目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江南山水墨画的清淡雅致,眼角那颗坠泪痣,却显得整个人都妖孽非凡了起来。
“冷霜迟,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苏挽月看清来人的面貌,也不惊慌,站在那冷清问了一句。从应天府回来前,苏挽月循着回忆,不死心想找到烟雨楼的基地,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有着晚梅的院落,行尸走肉的俘虏,方向没错,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五年间,烟雨楼也是销声匿迹,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你还没嫁我,哪里敢死?”冷霜迟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风流倜傥不曾改过。
“这些年,你去哪了?”苏挽月无视着冷霜迟的调侃,翻了下白眼,顺口问了下去。虽然冷霜迟为人不怎么专情,也趁人之危占过她便宜,但苏挽月不怎么讨厌冷霜迟。也许是因为故人相见,也许是因为冷霜迟本身的腔调,并不让人讨厌。
“你眼里只有皇上,自然看不见我了。”冷霜迟不依不饶,始终能把话题绕到他和苏挽月身上。
苏挽月抱着双臂看那个越发妖娆的男人,眼神很冷,“再不正经说话,我要叫人进来捉你了。”
“这么狠心?”冷霜迟挑了下细细的眉毛,并不怎么在意。
苏挽月佯装转身,却见冷霜迟已经拦到了自己面前。动作之快,已经几近无影。愣了半晌,没有想到冷霜迟几年之间,武功造诣深厚了许多。他难怪可以闯入重重守卫的紫荆城,如入无人之境。
冷霜迟抬手,轻轻展开了手臂,苏挽月斜眼看了他一眼,顺势一掌,先是虚晃一招,实则逼迫冷霜迟避让之时往旁退个半步。只需这样一个时机,苏挽月就能绕出冷霜迟的控制范围。
但直到苏挽月一掌已经击到了冷霜迟胸口,仍不见后者退让。心里微微一怔,也不想和他大打出手,在最后时刻收住了攻势,但掌风仍然收不住。苏挽月皱眉,在想着冷霜迟打什么算盘时,却感觉掌劲全被吸化掉了,所以最终落在人身上时,已经绵软无力。
苏挽月有些莫名其妙,连连又送了几掌出去,但依旧是那样的情形,她也无心纠缠,望着堵在面前的冷霜迟,“说吧,又练了什么邪门功夫了?”
“你这几年,武艺没有丝毫长进。”冷霜迟冲着苏挽月摇摇头,她习武悟性颇高,但一直练的是那几套正统的路数,那样年复一年,你无非是在平庸之辈里出个挑。换到江湖上,很容易被稍微厉害点或者招数诡异点的人,占了上风。而江湖过招,非生即死,没有什么切磋可言的。
“你今天说话还真让人讨厌。”苏挽月皱皱眉,有些无法交流下去的样子。
“我也无非得意于你的碎蛇,有了它,我才能养出蛊王来。有了蛊王,我才能功力迅增。一只蛊王,可抵五十年功力。”稍微解释了下,一只蛊王的练就,需要毒虫千钟,而那种罕有的毒虫,只有碎蛇天生的能力能召唤出来。否则单凭人力,往往要寻访数十年,才能凑齐所有的种类。也就算是有了碎蛇,冷霜迟还是花了五年。
“我一点都不理解你们这些人的追求。”苏挽月不怎么感兴趣,武功能天下第一,这类事自古对女人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冷霜迟哈哈大笑,有几分野性难驯的意味,“改日我指点你几招,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办。”
“什么事?”苏挽月不解,抬眼问了句。却见冷霜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了自己手腕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手腕被割开了一道很小的口子,一只红色如玛瑙的虫子飞快钻了进去。
“这也是飞蛊,上一只在你体内五年,已经快要融化入你的血液了。我刚刚为什么说你这些年武艺没有丝毫长进,因为飞蛊也是可以催化内力的蛊虫,只是不如蛊王一般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习武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冷霜迟难得正经同苏挽月说话,语气有些严肃。
苏挽月垂了头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她不仅没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甚至连每天早晚的打坐也没有坚持。练武就像修行,一朝一夕看不出成效,但时间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一天会有事情的结果,让你领悟到过往荒废了的时间。
她沉默了半晌,刚想抬头说话,却见冷霜迟捏着自己的手腕,面色有些凝重。三指搭脉,像是看病的架势。
“怎么了?”苏挽月被这气氛弄得有些不舒服,问了句。
“你过来让我好好把下脉。”冷霜迟并没有立即回答,拉着苏挽月到了桌椅边坐下。
除了当年一定要亲手杀了朱宸的架势,苏挽月还没有见过冷霜迟这么认真严肃。说到朱宸,忽然想起了凤韵兮和霍紫槐,忍不住出声问了句,“你弟弟和凤兮,后来怎么样了?”
“真如你所言,两人携手浪迹天涯去了,竟然把我抛下了。”冷霜迟随口回答了一句,语气中有些咬牙切齿。搭着苏挽月的脉,反反复复听着脉搏的跳动,好像在确认一件事情。
苏挽月笑了笑,想着当初劝冷霜迟,要是大难不死,一定要撮合那两个死心眼的人。虽是一个丢了半身修为,一个又是已经遍体鳞伤,但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经历生死看透人生,也算是一桩乐事。许多人不一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苏挽月想,老天爷夺走霍紫槐和凤韵兮的东西,一定也在其他地方补偿了。
“那样就好。”苏挽月暗自想了会,衷心为别人感到高兴。
“你最近喝什么药了?”冷霜迟很冰冷的话,打断了苏挽月的笑。
“怎么了?”笑意僵硬在脸上,有些莫名其妙。
“我问你就快说。”冷霜迟极为不耐烦,脸色很不好。
“没有啊。”
“不可能,认真想。”
苏挽月努力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生病也没召太医,更没有人开药方,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每年换季,我胸口那个刀伤就会有些疼,因为当初伤到心脏了。入冬的时候,太医像往常一样给我看诊了下,方子倒是吃了几副,也是像往年一样开的慢加调理的药。每年都如此,所以你刚刚问我,一时没想起来。”已经习以为常到像是冬季加衣、夏季减衣一样,稀疏平常的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冷霜迟听着苏挽月的回答,沉吟了半晌,而后搭脉的手缓缓垂了下去。手肘支起来,漂亮的手指撑着额头,显得很是为难而纠结。
“到底怎么了?”苏挽月不傻,看冷霜迟的表情,知道自己身体出了毛病。
“你有一个来月的身孕,”冷霜迟死劲拿手指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头,那双妖娆的眼睛,也显得不再云淡风轻,“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你应该是被人下了药了。”短短十来字的一句话,非常艰难开口,冷霜迟已经在脑海中措辞良久,但没想到,说出来还是这么残忍。
“你说什么?”苏挽月当场愣住了,情愿自己没有听清楚。
“你有一个来月身孕,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你应该是被人下了药了。”冷霜迟面无表情回复了一句,一个字都没有改动。
“不要同我开玩笑。”
“我没有。”
而后苏挽月有些情绪崩溃,她最后问冷霜迟的时候,想过很多狗血的事情,想了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想了许多许多难以接受的事情。但老天爷总爱和你开玩笑,你永远想不到接下来要承受的命运是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呆滞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她伤心起来的时候,还是像她十七岁一样,又委屈又绝望,让人听得心生恻隐。“别哭了。”冷霜迟望着伏在桌上的苏挽月,很是不忍,拍了拍她的背,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只得静静陪着她无助哭泣。
苏挽月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冷霜迟的那句话,一遍一遍重复,直到像滚热的烙铁烙印在心里,非常疼,那种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疼痛,折磨得人痛不欲生。在这之前,苏挽月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后知后觉而后无从挽回。天知道她多么想给朱佑樘生一个孩子,天知道她偷偷在心里头祈祷过多少遍,但就是这样的祈求,换来这样的结局。毫不留情,把人推向深渊。
“挽月,你虽难过,但要记得我下面说的话。你要找人开引产药房,要把死胎引流下来,不然对你自己损害很大。”苏挽月断断续续听清楚冷霜迟的话,那些话像是利刃一样再扎到她心口上,一刀一刀让人血流而亡。很绝望,但却毫无办法,也许忠言逆耳,所能做的只剩下冷霜迟所说的,把胎死腹中的婴儿引产下来,还未习惯悲伤和疼痛,就要再亲手补上自己一刀。
“报!皇上驾到!”外头的太监尖声禀报。许是朱佑樘下朝回来,见苏挽月并没有在乾清宫,就回了毓庆宫来找她。
冷霜迟眉头一皱,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俯身在她耳边说,“可以伤心,但不能沉溺。记得我嘱咐你的话,还要记得报仇。”朱佑樘跨进门槛的时候,冷霜迟从玻璃屏风后头闪身出去,像一抹蓝色的魅影,来无影去无踪。
苏挽月还是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小孩子。她很久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了,像是小时候犯了错,站在家门口不敢回去一样。她恨自己戒备心太低,恨自己不知不觉中被人暗算,也恨这种安排。所以当朱佑樘在旁边一声一声询问时,她还是只知道哭,没有任何的力气。
“挽月,到底怎么了?”朱佑樘并不知晓刚刚冷霜迟的那段话,也从未见过苏挽月哭成这样,手忙脚乱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苏挽月知道来者是朱佑樘,但仿佛是找到了港湾一般,趴在朱佑樘怀里,哭得更加厉害了。如果眼泪是由血液经过一系列加工分泌,本身的原料是血,那苏挽月几乎只有倾泻干净才能止住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干了心血。
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伤心欲绝,朱佑樘紧皱了下眉头,但却无从安慰起。只是心里,就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非常不安。
再哭了好一会儿,苏挽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不愿意去想事情,但心里仅有的一份清明,告诉她要同朱佑樘有个交代。缓缓抬了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哭得有些肿了,所以显得整个人很憔悴。
朱佑樘无比有耐心望着苏挽月,眼神示意她不要急。
“我们的孩子没了。”苏挽月微微垂了眼帘,不敢去看朱佑樘,但只说了这七个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脆弱,哭是最没有用的事情,但的确心中的伤感无处释放。
朱佑樘抱着苏挽月的手骤然一紧,他不明白事情经过,只是谨慎问了一遍。苏挽月咬着下唇告诉自己别哭了,便告诉了朱佑樘刚刚冷霜迟同自己说的话。已经没有精力去纠察为什么冷霜迟同苏挽月还有联系,从她嘴里告知的事情,已经足够他去操心了。朱佑樘面色十分凝重,当年黄河水灾,伏尸百万,他也是如此的表情。
苏挽月抓着朱佑樘的袖子,像是溺水的人在抓旁边的一根芦苇。那根芦苇承托不能起人的体重,朱佑樘也解不了苏挽月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