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艺剧专”的优等生
小学毕业后,一九一六年张寒晖先入定县的直隶省立第九中学上学,后来又到保定考入高等师范学校附中。这时,已是“五四”运动前后,革命的思潮影响到各个方面,张寒晖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吸引下,开始练习写作白话诗,编、演新剧,表现出对新文艺的强烈爱好。
一九二二年,北京开办了一所“人艺戏剧专门学校”,这是我国最早采用西洋戏剧理论培养话剧人才的一个机构,由话剧艺术的热心提倡者蒲伯英掏钱筹办,并由他自己出任校长,从上海来的戏剧专家陈大悲任主要教员。鲁迅也曾担任过这个学校的校董。该校在短时间内编印过多种关于舞台艺术的讲义,组织过实习演出,培养了一些话剧运动的新人。
这时,正是直系军阀控制北京的时期。经过历年的军阀混战,北京这个数百年的古老帝国的都城,市场萧条,民生凋敝,一片荒凉。封建势力和帝国主义势力严重地窒息着民族经济和文化的发展。鲁迅当年曾用下面的词句来刻划北京的状况:“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末,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事物发展到完全绝望的境地,连好奇心都唤不起来了。北京啊!你曾被称为“天府”、“神京”,是世界文化的名城。你也曾是中国戏剧艺术的中心,在这方面你有过璀灿辉煌的历史——七百年前,戏剧大师关汉卿就在这里活动,写下了《窦娥冤》等不朽的名作。一百多年以前,又在这里形成了影响全国的大剧种京剧。现今,你的光荣的历史到哪里去了?
在北京荒凉寂寞的文场中,新的戏剧和音乐更是象压在石头底下的幼芽,受到传统观念的排斥,受着封建势力的压迫。戏剧和音乐,都是权贵们所不齿的东西。有句话说:“王八戏子吹鼓手”,可见搞戏剧和音乐的人,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下!一般人家的父兄是决不让自己的子弟去学戏的。而痛下决心踏进戏剧门槛的青年学生,也往往因此而得罪了自己的父兄,被断绝了家庭关系,失掉了经济来源。
张寒晖正是在这样的舆论背景下考进“人艺剧专”的。一方面由于他已经对新的戏剧艺术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另一方面他也不怕家庭断绝他的经济来源,因为他的贫穷的家庭,自他上中学起就无法供给他学费了。他一直是靠着亲友的接济上的学。而“人艺剧专”不但管学生的衣、食、住,甚至还发给少量的零用钱。又能学艺,又管生活,这对无依无靠的穷学生张蓝璞来说,真是个求之不得的去处了。当他把这个事情同新婚的妻子邵锦萍商量时,邵锦萍不但鼓励他,而且支持他,于是他也就高兴地赴京了。
张寒晖满怀信心地报了名。入学考试的那天,蒲伯英和陈大悲坐在主考席上,轮流审视着前来投考的青年。在考堂上,张寒晖念了一首自己在高师附中上学时写的新诗,表演了一段他排演过的新剧《亡国恨》的片段,回答了蒲伯英和陈大悲当场提出的问题,然后,他被留在考堂上。
具有绅士风度的蒲伯英靠近个子不高,有点发胖的陈大悲,两人低声商量了几句,接着蒲伯英转向张寒晖说:
“张蓝璞,你被录取了。从明天起,你可以搬到这儿来上学。”
张寒晖满腔高兴,但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自己跳起来。他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和戏剧连在一起了。
“人艺剧专”的校名,是取自“为人生的艺术”这个艺术口号。这是当时进步的文艺团体“文学研究会”提出来的,也是他们所标定的艺术主张,是针对着唯美派文人的“为纯艺术的艺术”口号而发的。这在当时具有鲜明的反封建色彩。“为人生的艺术”的思想,在此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影响着张寒晖的艺术生活。
“人艺剧专”的教学和实习演出大大打开了张寒晖的眼界,那都是一些见所未见的新鲜事。张寒晖在保定上中学的时候,参加过学校的新剧组织,自己还试着编过新刷。那些戏与现在学习的这一套可大不相同:那时编剧,只要想一个大概的纲目,规定有几个角色.演出之前和各个角色大略说一说剧情梗概,不用排练,不必准备,一切靠“台上见”,靠演员在台上现编台词,即兴发挥。这种做法比之现在所学的一套,可显得太简陋了。
张寒晖在考入“人艺剧专”之前,他先在北京私立电工学校等处上过学。当时的北京学生,受了“五四”爱国运动的影响,正在兴起一个学生戏剧运动——又称‘爱美的戏剧运动”——的高潮,各学校都有学生自己组织的业余剧团。燕京大学学生剧团有一位姓李的名角,专门擅长扮演忍气吞声,受灾遭难的小姐。他的拿手好戏是会哭,他的细微多变的哭声曾使北京许多观众为之倾倒,其中也包括了张寒晖。但拿这位“名角”的表演与现在张寒晖学到的戏剧表演理论相比,那也实在不能同日而语了!
陈大悲对剧专学生排戏的要求相当严格。他要每个演员都照剧本背熟自己的台词,根据剧情和人物性格设计自己的动作,掌握好上下场的衔接,反复地演习。同时,陈大悲还是一位化妆的专家,他提倡用油彩化妆,不同于文明戏的用水彩化妆。他自己精制的油彩条,色彩多达七八种,这给演员的化妆增加了真实感和艺术性。这一切,对张寒晖来说是多么富有吸引力啊!
张寒晖在“人艺剧专”主动地,勤各地学习,成为这个学校表演技术上的优等生。实习演出时,他曾在陈大悲的五幕剧《英雄与美人》,胡适的独幕剧《终身大事》中扮演女角。
男人演女角,这在今天的话剧界已经绝迹了,但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舞台上,还是极普遍的哩!你信不信?当时的北京军阀政府,还禁止戏台上男女合演呢。“男女授受不亲”,孔老夫子的封建遗教,在两千多年之后,仍有军阀为其后盾而予以执行。要打破男演女这一条违背自然的“法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人艺剧专”总算勇敢地在这方面冲破了一个小口子。
一九二三年五月十九日,他们在北京新明剧场演出《英雄与美人》和《终身大事》时,就大胆地开了男女合演的先例。
他们之所以胆大妄为,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因为他们的校长与当时警厅的官员是老相识,事先打了招呼,送了戏票,走了很硬的“后门”,终于带了这么一个男女合演的头!警厅对此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没有横加干涉,依法穷究。看采这个“后门”走得还是好的。要不然,男女同台的事情不知还得晚出现多少年!
《英雄与美人》是陈大悲的代表作,剧中共有两个女角,一个是年轻的女主角林雅琴,另一个是林雅琴的老仆人。在男女同台这个新事物刚刚出现的时候,女演员谁也不愿意扮老仆人或反面人物。于是,戏中的女仆人,只好由张寒晖来担当。张寒晖个子不高,嗓音较细,再加上他对老年妇女的动作有过细心的观察,因此很能胜任他的角色。
胡适的《终身大事》,可以说是我国现代戏剧史上第一个白话剧。该剧发表于“五四”运动的前夕,内容是反映青年人自由恋爱的,具有反封建和追求个性解放的进步意义。剧中人物田太太是个封建死脑瓜,她根据女儿的生辰八字和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坚决阻挠女儿婚姻自主。这个顽固的田老太太,也是由张寒晖扮的。
张寒晖后来成为一位“誉满京城”的擅长饰演“妈妈”的演员,被同行们亲切地呼为“蓝璞老太婆”,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人艺剧专”虽然是当时全国唯一的一所新型戏剧学校,但它没有得到教育当局的丝毫帮助,仅靠私人掏腰包创办。它在艰难困苦中挣扎了不到两年时间,就不得不关门停办。张寒晖从此又失学了。“人艺剧专”存在时间虽短,但它在中国话剧发展的初期,是有一定的历史贡献的。
5在“艺专”戏剧系
中国的新文艺在巨石底下艰难地成长着,顽强地生长着!
一九二五年六月,坐落在西京畿道的原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改名为北京艺术专门学校,并增设了音乐系和戏剧系,而且还挂上了堂堂皇皇的“国立”的头衔。在我国现代戏剧史上,这是第一次由国家机关主办的戏剧教育机构,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一向对戏剧嗤之以鼻的当局怎么改变了主意,忽然对戏剧事业垂青了呢?原来,“城头变幻大王旗”,这时北京的统治集团又换了人马。经过一九二四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军阀被赶跑了,段祺瑞在亲日的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支持下,当上了“临时总执政”。这个忙于打内战,勤于勒索人民脂膏的军阀政府,生怕人家说它不懂时髦,也硬想装一下斯文,走马上任时也点了那么三把火。于是,一个小小的,设有美术、戏剧、音乐三系的“艺术专科学校”,就在这几把火中应运而生了。
由德国留学归来的萧友梅博土主持艺专的音乐系;从美国学戏剧回来的赵太侔和余上沅主持戏剧系。他们都试图把所学到的西方音乐、戏剧理论和实践移植到中国这块沙漠上来。拿萧友梅来说,他当时还担任着北京大学附设音乐传习所的教务主任,又任北京女子大学音乐科的主任,一身而三任。这位精力充沛的博士,以德国式的严格的科学方法,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指导,安排着三所学校的全部音乐教学科目。他对学生严厉而热情,把全部的心血花在培养新一代的音乐人才上,急切地希望将来中国的音乐能在世界上占一席地位。由于萧博士坚韧不拔的努力,他从全国罗致了不少造诣精深的音乐教育人才集中到北京,因此也吸引了全国各地有志于学习音乐的青年到这里来求学,使得二十年代初期的北京,一时成为我国音乐活动的中心。
广东一个蛋民的儿子挟着一把小提琴,孑然一身漂流到北国,慕名而来投考了“艺专”音乐系。这位皮肤勋黑,目光炯炯的小伙子,在小提琴选科托诺夫先生班上拚命地用功。他就是后来成为我国伟大作曲家的冼星海。
张寒晖这时再次从家乡来北京,考上了“艺专”戏剧系,在余上沅、熊佛西等教授的指导下,勤备刻苦地学习表演,“剖开了我们这热情纯洁的心来爱戏剧。”他当时硅作梦也不会想到,后来他竟会去从事歌曲创作,并成为一位全国知名的歌曲作家。
冼星海和张寒晖,这两位对革命音乐作出了巨大贡献的艺术家都曾在北京艺专学习过,这实在是艺专的光荣和骄傲。
戏剧系比较注重学生在表演等方面能力的培养,但更重视培养学生成为戏剧运动的领袖人才。戏剧系经常进行实习公演,这使张寒晖有了更多的舞台演出机会。他们的布景和灯光,也较文明戏时代和“人艺剧专”时代又有了新的进步。
第一任主任赵太侔是一位舞台布景的专家,他创制了以布条做背景,再配以各种颜色的灯光,丰富了舞台层次,增强了艺术气氛。这在北京和全中国,当时都是第一次见到。后来这被戏剧界公认为是正统话剧和文明戏之间的重要的分界线。张寒晖在这里见到了更为广阔的戏剧天地,听到了赖因哈特、王尔德、戈登·克雷、梅特林克等一连串不同流派的新的戏剧大师的名字和他们的理论。热心追求戏剧艺术的张寒晖对这一切感到多么新鲜!
赵太侔任戏剧系主任不到一年就离开了,继由刚从美国学戏剧回来的熊佛西主持戏剧系。熊佛西在上任的时候,对张寒晖等十几位学生谈了他的理想和希望:“……我们戏剧系的主要目标是什么?是培养戏剧运动的领袖人才。戏剧系应该成为训练戏剧各方面专门人才的大本营,应该是新兴戏剧的实验中心。希望在你们中间,能出现表演的人才,装饰的人才,写剧的人才,批评的人才,研究的人才。总而言之,戏剧方面的人才都需要。不过最要紧的是,你们得有一个共同的资格:那便是领导的才干,是兼通戏剧各种技能与知识的全才。”这位新的系主任停住了讲话,一一看过十几位学生,想从他们的眼光和表情中找到回答。他接着说:
“中国向来轻视戏剧,民众鄙弃,学者不齿。因此,搞戏剧注定是要吃苦的。既然你们几位不怕社会的讥笑,不管亲友的责难而坚持学戏剧,那么,就让我们记住两个字:苦干。”
张寒晖记住了系主任的这一番教导。为了学习戏剧艺术的各种技能,他所吃的苦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6一天五大枚的生活
张寒晖的确是剖开了他那纯洁热烈的心来爱戏剧的。为了戏剧艺术,他不避艰难,不计成败,一心一意去攀登。他在戏剧系学习时期生活之艰苦,是难以想象的。他仅靠亲友的一点微薄的接济和自己给报刊投稿维持最低的生活。张寒晖自己把这称为“患穷病”。当时,他住不起“艺专”的宿舍,只得和一位同乡同住在骡马市大街的直隶新馆。严冬,屋里生不起火,被褥又薄,半夜冻醒了,他们俩就起来在屋里摔跤,或到会馆的院子里去跑步,等身体发热了,再睡一会儿。到凌晨又被冻醒了,他就索性起来,摸黑跑到学校去。
因此,在从骡马市大街通往西京畿道的长长的宣武门大街上,经常有一个瘦瘦的青年,踏着昏暗稀疏的街灯,顶着呼啸着的凛冽的西北风,在那里慢跑着。他穿着旧棉袍,裹着旧围巾,边跑还边哼着秧歌词;
山上青松山下花,
花笑青松不如它,
有朝一日严霜降,
光显青松不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