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个行业的畸形发展足以引爆一场社会危机
一个行业的畸形发展可以重创一个国家的经济,引爆社会危机,这不是奇迹,而是房地产经常干的事情。比如曾经在美国,在日本,在阿根廷,在西班牙--或许还有不久后的中国。
不清楚中国巨大的房地产泡沫何时能被超出政府“调控”能力的不可抗力“刺破”,但十几年来,它充当了瓦解社会基础的冲锋队队员角色,却是冷酷的事实。其可怕之处,并不仅仅是“绑架”政府决策和中国经济,而是在社会团结、信任纽带、价值观念等方面,对一个社会釜底抽薪。
一百多年前,马克思描述了工人在阴郁灰暗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社会机制。而在今天的中国,“异化”在房地产的唯我独尊中演变成一个社会的“自我套牢”。这里面的政治、社会、经济、心理机制,并不复杂。
官民
出乎很多人意料,因为有了房地产,中国的“社会转型”并没有按照“公民社会”之类的方向走。事实上,与其说我们是在进行社会转型,倒不如说是在消解变成一个美好社会的种种可能性。
从1998年始,房地产开始成为中国发展过程中的政府追求发展、满足权力美学冲动和土地财政渴望的一种利益最大化、成本最小化的方式。假如预设政府是发展的主导者,还有什么比支持房地产的发展更有利于自己呢?
这真是“黄金十几年”。政绩、利益的巨大诱惑,使政府角色悄然变异。它成为房地产利益链条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且与房地产商的利益形成“一损俱损”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地方政府变成一个“带刀的生意人”,冲在了诸如强制拆迁、征地的最前线--而按照改革的含义和民主政治的推进,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各利益主体平等谈判、最终达成交易的过程。
在国家和社会的二元结构中,政府定位不对,这一二元结构一定是紊乱的。房地产,因此加剧了社会的第一种冲突:官民冲突。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所发布的2013年《社会蓝皮书》披露,每年因各种社会矛盾而发生的群体性事件多达数万起甚至十余万起,而征地拆迁引发的群体性事件占一半左右。当政府被房地产“绑架”,其在社会冲突上的杀伤力,尤其是对官民关系的破坏,由此可见一斑。
即使是一个迟钝的观察者也能够看到:中国的改革,包括土地产权方面的改革,一旦威胁到政府部门在房地产利益链中的巨额分成,遭到抵触的可能性远大于支持推进的可能性。
比如,房地产本来应该是一个市场化的行业,但土地这一稀缺资源,一直垄断在政府手里,“农村土地集体所有制”作为土地的提供主体,在进入“市场”时缺席了。又比如,农民自建的小产权房一直被“打击”,尽管它的客观效果,可以通过它的低价位冲击而降低房价,从而让更多的人买得起房,也减轻政府在建保障房上的负担。而似乎与此遥相呼应,一直到现在,一些地方政府对于“商品房”的热衷,远大于建保障房这一本属于自身的职能。
当一些地方政府用一切手法维持房地产具有剥夺性的利益秩序时,不难想象会对民众形成何种诱导,又会让他们做出何种防御性的反应。在现代社会,一方面,假定政府权力应该被关进制度的笼子里,但在伦理层面,又假定政府应比民众更具有“道德血液”。如果这两种假定中的一种,更不用说两者,在现实中都没有兑现,要一个社会不变坏,不处于官民冲突的风险之中,如果不说是不可能,至少也是极为困难的。
阶层
房地产不仅可以让某些权力狂热,恶化国家和社会这一二元结构,它同时也是社会财富的收割机。它不是用来重构、恶化阶层关系的,但很不幸,在各利益集团的推波助澜中,它具有了这样的功能。
中国的贫富悬殊,从来不仅仅是经济发展的自然结果。房地产在其中的能量,让包括股市这一吸钱的“黑洞”在内的任何行业都望尘莫及。说它通过把人们分成“有房阶级”和“无房阶级”,并在相互冲突的利益预期中构造出了第二种社会冲突--围绕房子的利益冲突和心理对峙,这并不夸张。
2013年4月初,深圳。刚买房不久的“房奴”林天,和他的朋友、30岁的“屌丝”刘哲雄结束了两年的友情。原因几乎不值一提:在一次聊天中,林天表示出希望房价能够继续上涨(尽管上涨下跌对于只有这套房子的他本人来说其实毫无实际意义),他明显还沉浸在终于告别无房的耻辱、跻身于“有房一族”的狂喜中,而没有顾及连首付的钱都没有的刘哲雄的感受。这刺激到了痛恨高房价的刘哲雄。双方争吵,分道扬镳。
这只是房地产撕裂中国社会的无数例子之一。从“房叔”“房婶”“房姐”到“房奴”,到“没有房子结婚”的无数屌丝,有无房子,有多少套房子,因为它的财富分量、利益预期、身份认同、婚恋选择时的排序,整个社会出现深深的裂痕。
这并非房地产本身有原罪。但它确实已经非常过分地被弄成一种资本,一种房子的“资本主义”:牟利的资本、抗通货膨胀的资本、娶老婆的资本、跻身于市民阶层的资本。这是对一个人的身份认同。与此相反,买不起房子的人,实际上在利益预期上、社会认同上、婚恋选择上,都处于一个被剥夺、被排斥的地位。依赖于高房价这一经济手段,房地产行业在对社会洗牌的同时,也完成了对底层社会的社会排斥。
那些看上去不处于底层社会的中产阶层,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按照中国的社会转型路径,以及一个社会稳定的需要,中产阶层应该越来越“壮大”才对,但高房价让这一切成为泡影。房价越高,中产阶层在房子,以及其他事项上越是要支付更大的成本,房子也就越成为少数有权有钱的人的游戏。所以并不奇怪,中产阶层发育的社会空间压缩的幅度,和房价上涨的幅度几乎同步:2003年前,中产阶层很风光,但随着2003年后房价上涨,逐渐褪去光环,而在房价已高得离谱的今天,这个社会群体已经灰头土脸了。和对底层的社会排斥一样,对中产阶层的这种打击,仍然是通过经济手段做到的。房地产越是把社会结构弄得畸形、紧张,瓦解社会团结,它继续这样玩下去的基础,就越会丧失。既得利益者看起来很精明,但其实已经陷入非理性的疯狂。
人心
就一个社会的构成来说,社会结构的畸形、紊乱,相当于“外伤”,修复相对容易一些,用一系列制度和政策强有力地去“重构”即可。但如果人心被破坏,那就是“内伤”,要治疗就难得多了,它威胁到了社会构成的基础:价值导向、信任、公序良俗。
有一份调查显示,中国社会的诚信状况总体偏低,而医药卫生、房地产行业的诚信度最低。一个失控的、把全民押到赌桌上的赌博性的行业,其牟利的模式,原本就是需要排除诚信的选择。它强有力的竞争力就是垄断、强制、操纵和欺骗,而这,就需要把社会解构成一个不讲道德的竞技场,或者说,只有社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竞技场,房地产才能让既得利益者赚得盆满钵满。这是一种竞劣优势。
这一竞劣优势因房地产在利益导向上的呼风唤雨,影响千家万户而在中国社会被大规模地模仿,诱导、刺激人们也学会玩房地产利益链上的玩家们玩的那一套。社会因此而“房地产化”,变得浮躁、功利,投机心理盛行,对道德顾虑毫不在乎。
一部中国的房地产发展史,也是一部中国社会的道德底线不断地往下降低的历史,它甚至威胁到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单元:家庭。历次的调控,尤其是“限购”“20%个税”这类政策,都引发了大量的“假离婚”。仅仅是为了钻合法性存在疑问的政策的空子,或者规避房地产政策带来的伤害,原本神圣的婚姻,可以抵押给利益的考虑,而且看上去没有什么不正常。一个行业,“规范”这个行业的政策,当它可以轻易地瓦解一个社会的基本单元,像赶一群鸭子那样迫使人们拿婚姻当儿戏,其杀伤力,可谓深入骨髓。
不需要和20世纪80年代比,只要和前些年比就会发现,中国社会在道德信念、精神气质上,越来越猥琐化、下流化。这里有房地产的一份功劳。当年做出“不买房”姿态,抵抗房地产掠夺的人,在今天全变成了傻子。他们对政府的信任、对市场的判断、对一个社会基本道德导向的坚守,遭到无情的嘲讽。那么,这样的一个社会,不会再有这样的“傻子”出现,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没有去参与一场集体堕落的游戏,就已经被宣布出局。
和房地产对政治结构、经济结构的“绑架”一样,它对社会基础的破坏,也形成了一种正反馈机制:高房价重构社会阶层结构和利益分配→形成巨大压力和利益诱惑→驱使人们参与房地产的利益狂欢→社会结构更畸形,道德更堕落→更推高房价……一直到房地产的掠夺游戏终于玩不下去,而社会结构也会被连根拔起。
任何一个形成恶性正反馈的游戏都无法持续。全面反思多年来房地产政策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后果,剥离它作为商品(市场)和居住(保障)的功能,定位好政府的角色,这正是新一届政府被寄予的厚望。这也是一种社会拯救。
2.失意者正成群结队走来
有党刊的声音,要一些“现实境遇不佳的网民”明白这样一个道理:骂,骂不倒党和政府,也骂不来自己的幸福生活和光明前途。
有些网民是要教育教育。这个声音概括了大家都体验得到的一种社会情绪,就是“不满”--说这些网民“社会阅历浅,生存压力大,在现实生活中感到不得志、不如意,有挫折感、失落感”。用一个有点政治心理学色彩的词来表达,他们是一群“失意者”。
公正地说,不满的并不只处于社会食物链底端的人,境况稍好些的中产阶层,一些有钱人,甚至从体制中分享了一杯羹的人,也是牢骚满腹。可以说,失意者已大量涌现,而且情绪在社会中相互传染。
这暗合了当下中国的背景:逛一圈微博,好像就要发生“起义”一样;各利益群体、官民矛盾不断,“群体性事件”频发;很多人都没有安全感,神经过敏地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总担心有人对自己勒紧脖子;各种“崩溃论”不断,“暴力革命”的隐忧从未消除。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呢?换一个问题问就是:今天的社会心态到底是什么?具备了“暴力革命”的心理基础和现实基础吗?还是在一群失意者的撞击中,“现在”仍可以不变地维持下去?
神经过敏
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象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我的分析,可能会让具有“失意者”心理特征的人失望:现在只是具备了发生“群体性事件”的心理和现实基础,并不具备“暴力革命”的心理和现实条件。而富有讽刺意味的是,骨子里,最害怕“暴力革命”的,除了既得利益者,还有那些因为失意而渴望骂几下、闹几下的人。
看起来很奇怪,但真相并不浮在社会情绪那儿,而是存在于政治结构、社会结构和心理结构中。
观察一下今天弥漫的社会情绪,可以发现,除了“不满”之外,还有诸如不安、焦虑、狂躁、愤恨、恐惧等。对应的社会心态,大致可以用“失意感”“挫败感”“丧失确定性感”“被迫害感”来概括。
心理事件,只是政治、社会事件的心理层面。搞成这样,原因大家都很清楚。就政治结构和社会结构的关系而言,“社会”被“国家”掐得喘不过气;就社会结构自身来说,洗牌已大致完成,阶层固化光临多时了;而在社会分配方面,“马太效应”持续存在,不公正不是在缓解,而是在加剧;还有阶层关系,心理对峙越来越严重,而且扩展到每个原子似的个人和抽象社会的心理对峙。
不用怀疑,这样的社会背景,谁能活得自在,心理上不受刺激?正如有毒的环境会摧残人的身体健康一样,不公正、不友好的环境也会破坏人的心理结构和人性。被剥夺的失意者自不必说,既得利益者虽然得到了在道德上不应得的利益,但也有心理后果,就是把自己的心理结构,可能还有自我、人性,弄得更畸形和病态。
解释一下就是:剥夺别人,对别人不公平,在道德上当然是错误的,心理上产生的一个后果就是会有罪恶感。一个人如果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绝对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他不可能在罪恶感中继续剥夺别人,这会人格分裂的。在心理上必须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把剥夺合理化。这个办法非常简单:贬低、蔑视、仇恨被剥夺者,说他们懒、素质低、可恶之类,从而说服自己剥夺他们是正确的,或者根本就不是剥夺。
但活还没有干完。剥夺别人,自然惹人恨,别人随时可能会忍受不了而报复,既得利益者当然能体验和预知到这一点,这又激起他们的恐惧。而消除恐惧,除了继续强化剥夺,别无他法。
就是说,要维护有利于自己的利益格局,中国的既得利益者,必须付出让自己在心理上“残废”和弥漫着恐惧、不安、仇恨的代价。伤害别人的人,首先在心理上、人性上杀伤自己。干掉道德的人,道德也会干掉他。
这引起了一个社会的大麻烦:无论是谁从“现在”得益或受损,心理上,大家都觉得“现在”难以忍受,充满风险,是不可持续的,而未来是什么?根本就没有确定性。这样,就分别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失意者渴望发泄,闹点事,而既得利益者对于失意者的发泄、闹事异常地神经过敏。
他们在心理上共同制造了“暴力革命”的假想敌,把频发的群体性事件,看成是假想敌来临前的征兆,而不是这个假想敌还远着的证据。
先验渴望
群体性事件,是今天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有的现象。中国有,印度有,非洲有,土耳其有,美国有,欧洲也有。看上去,显然不都是“体制问题”。
事实上,首先就是一个“现代性”的问题。“现代性”所主宰的人类社会,无论是否会发生“暴力革命”,一定会发生群体性事件。
在现代性社会之前,人们以具体的共同体成员诸如村社、族群成员的身份存在。在共同体中生活,他受到了共同体的庇护。换言之,共同体或者不会让他的心理问题产生,或者就是对他的心理问题进行治疗。他的认同来自于共同体,而非“自我认同”。
同时,更重要的是,人与人的关系,不是靠契约和钱来维系的,没那么俗。在具有神圣感的共同体里生活、生存之外,还存在一个鬼神世界。因此无论生活多苦,那只是体现在衣食住行层面,而非精神层面。在精神层面上,共同体的生活,具有很多超越衣食住行的日常仪式,可以让一个人超越世俗生活的重压。而且,这种仪式感是日常生活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戏剧的上演。
在心理层面上,群体性事件、暴力革命和祭神、唱歌、跳舞、搞运动会的功能一样,就是借助它们的戏剧性元素,让一个人忘记孤立的自我,融入一个抽象的群体、氛围或世界中,超越或者逃避世俗生活。再说得露骨一点,无论是群体性事件,还是“暴力革命”,在心理功能上,不过是对前现代性社会人们具有戏剧性元素的生活的替代。
所以,除非被逼得活不下去,暴力革命是前现代性社会人们很难想象的。而“群体性事件”,也不是一堆社会原子聚集起来干,而是不同的共同体成员的矛盾冲突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