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尤老师决定星期六下午组织我们去琴山脚下放风筝。我请求班长丽丽到我家里来叫我,免得我在父母面前多费唇舌。
我来城里上学快半年了,还从未到琴山玩过。琴山在西郊外七里处,并不远,坐在三楼的教室里就可以看见琴山葱茏的山头。听说琴山很好玩,那里的水晶杨梅很出名,野板栗有天然的桂花香。当然还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我的同桌周密有一块赭石,就是在琴山的破龙涧里捡的。相传曾有两条龙在那儿恶斗,斗败的龙破山而逃,那龙尾划出一涧就得了“破龙涧”的名,那涧里的赭石就是龙血凝成的,是上好的天然颜料,永不褪色的呢。
我总想去琴山,可总去不成——好像缺少什么资格。我在乡下读书时,成绩算得上上等,转学到城里,就被比下去了。爸爸妈妈抱怨乡下学校,抱怨我。他们一到星期天就牢牢盯住我,还有“责任制”,爸爸负责数学,妈妈负责语文,每人抽出半天时间给我加码。两个半天等于一个整天,星期天完了……算了,不说了,说起来大人总是对的,总是为了孩子好。我相信是这样的。
我家住四楼,从那儿看琴山很清楚,我打算聚钱买一架望远镜,要五倍以上的。不过,那破龙涧是看不到的,它在山的那边。
好了,明天我就去那儿了!
我从一只旧篮子上拆下了一根竹环,用这竹环劈成篾,扎了一只风筝。明天去放风筝!
我会扎蝴蝶鹞、蜻蜓鹞、金鱼鹞,可今天只能扎最简单的瓦片鹞了。因为篾不够。篮子上只有这竹环是篾青的,其他的都是失去了弹性的篾黄。
风筝糊好了,不过是圆溜溜的一片。也不像瓦片,那叫什么?对了,就叫飞碟鹞吧。
晚上,我做了一个赭石色的梦。
排队上车,一路上由班长丽丽领大家唱歌。
排队下车,然后由尤老师给我们分组。五个人一组,合放一只风筝。规定了活动范围,特别不能越过和山平行的公路。尤老师就坐在公路边一棵悬铃木下。听说去年春游时,别班有一个同学在琴山上跌伤了腿,从此尤老师就把琴山视为危险地带。看来我白高兴了,今天还是到不了琴山,去不成破龙涧。唉!
每组发一只风筝,都很精致,是向文化馆借来的展品:鹰鹞、蝶鹞、鸽鹞、金鱼鹞、蜈蚣鹞。分给我们小组的是只鹰鹞。
鹰鹞很轻松地起飞了,好像已经迫不及待了。半空里有了一种嘎嘎的声响,那是从鹰嘴衔的两爿薄篾发出来的。
其他四只风筝也顺利地飞起来了。若说时令,放风筝的季节早过了。“一月金鹞,二月银鹞,三月乌龟放刁鹞”,到了农历三月,麦子拔了节,踩不得了,谁放风筝谁是小乌龟。眼下已是初夏,麦子一尺多高了。好在这里是一片草地。
五个人放一只风筝,起码有三个人闲着。幸亏我早有准备。
周密举着我的飞碟鹞,我扯着鹞线,呼喊着,奔跑着。周密适时松了手,飞碟鹞斜斜地向上一耸,起飞了;突然又像中了子弹,“啪”地掉下来了。同学们都笑起来。几个男同学跑过来帮忙,又试放几次,都失败了。又跑过来一些同学,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宁静的草坪一下子热闹起来。
尤老师不在她的哨位上。她上哪里去了?
我们给飞碟鹞系了一根草绳“尾巴”。这么一来,风筝老实了些,蛮吃力地飞上去了,可仍一扭一摆地叫人担心。
同学来问我:“泰龙,这叫什么鹞?”“飞碟鹞。”“不对,不过是小乌龟。”一个爱唱歌的女同学说:“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就叫音符鹞。”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笑了。
飞上天空的风筝再不是纸糊的篾架子了,它们是有生命的哩!手里的鹞线轻轻地震颤——那是它们活力的搏动,那是它们传递给你的欢乐。这才是放风筝的妙处呢。
我仰躺在草地上。这样看天空,天空格外高远:晶晶的蓝,绵绵的白,要把人融化了去。身下的草地好像也在波动着。
好久没这么看天空了,这会儿像蜕了一层皮,浑身筋骨很“饿”——想跑,想跳,想打滚,想和大力士摔跤。脑子也很“饿”——想做个什么难题,六十秒智力竞赛。思想就像我牵着的飞碟鹞,在无垠的天地间遨游——不,风筝有尾巴,我可不要尾巴……
想起去年春天,我还在小山村里,扎了只别出心裁的鹞子——正方形,四边有红色的纸流苏,每个角上系一条黄缎带,我扎之前就定了名的,叫飞毯鹞,就是阿拉伯民间故事里的那种飞毯……
脚步声——有人在向我走来。
我闭上眼。我不希望这时候有人来打扰我。
“李泰龙,地上有潮气,昨晚下过雨。”
是尤老师。我当然立刻爬起来。
“这只风筝是哪里来的?”
“我自己扎的……”
“分组活动,不要单独活动。还有,请你收起这只风筝吧。”
我回过身,纳闷儿地看着尤老师:为什么?
尤老师抬头看看风筝,犹豫了一下,说:“去玩老鹰鹞吧。”
我鼓起勇气说:“老师,我觉得玩别人扎的风筝,没意思。”
尤老师蹙了一下眉,说:“你这只风筝就有意思吗?收起来吧。”说完,她回身走了。
真没劲!我绕了几箍线,抬头找我的飞碟鹞。它好像很懊丧,扭动着,挣扎着。
我鼓起腮,向空中吹了一口气,一扬手把绕鹞线的半只筷子向天空掷去,然后向后一倒,又仰躺在草地上。
飞碟鹞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相信,试着扭了几扭,兴奋起来,划了一个潇洒的弧,又稳住了,然后以一种波浪状的斜线向琴山飞去。拖着的那半只筷子在阳光里闪了一下,迅速消隐在空中。
哦,原来它也想去琴山!去吧,那是一座琴一样美的山。
意外发生了。飞碟鹞拖着的线缠住了鹰鹞的线。那放任的一冲很有力量,鹰鹞断线了,毫不犹豫地向琴山扑去……
同学们惊叫起来:“逃鹞啦!”“啊!啊——”
尤老师猛地回过身来,马上明白了,蹙一下眉,说:“唉,你知道吗,这风筝是要还的!”
我眼前忽地一亮:“老师,我去追!我追过风筝!”
班长丽丽也急得涨红了脸,说:“尤老师,我们去追!”
尤老师是最信任稳重的丽丽的,说:“好,你负责,要注意几点,第一……第二……第三……”
我都没听清。
临走时,我不知怎么的,竟向尤老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队礼。
我看了一眼双双逃去的风筝,心里说:感谢你们,风筝。
我三步两蹿越过公路,上了一条灌木相夹的小路。丽丽、周密他们很快就被我甩在身后了。
小路折了几折,突然被一条河截断了。河对岸没了灌木,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草地那边已是山脚,苍翠的松林像绿色的波浪一直涌到山顶去。
鹰鹞和飞碟鹞悠悠地飘在山坡的上空。
河不深,可不窄,怎么过呢?
灌木丛簌簌在响,原来河边有一头水牛在吃草,一个十岁左右的胖男孩骑在牛背上,手遮斜阳,眯眼在看天空里的鹞。他没看我,说:“看见了吗?多漂亮的鹞!一只老鹰,一只小蝌蚪。”
小蝌蚪?妙!这名字好!蝌蚪长大了,尾巴就掉了。
“那是我扎的。”我说,我指的是小蝌蚪。
胖男孩立刻为我着急起来:“快追呀!”
“附近有桥吗?”
“桥还远,来不及。”想一想,睫毛一翘,又说,“我用牛驮你过河,你敢不敢?”
“敢!”这种事我干过。
胖男孩吆牛下水。水牛不大愿意,也许水还不太暖和。
我说:“别让水牛伤风了。”
胖男孩蛮有把握地说:“牛不会伤风,因为它不会塞鼻子,因为鼻子里穿着绳,因为……”
我突然想起牛黄解毒丸。有次我感冒,吃了这种药丸,就好了。
牛下了水,水面上浮起一个牛头和脸盆大一块背脊。胖男孩蹭掉了鞋子,跳到浮出的牛背上,向我一招手:“上!”
到对岸了。穿着湿鞋子踩在草地上。几只蚱蜢飞起来,嗒嗒地响。
这时,丽丽、周密他们赶到河边了。
丽丽大声喊着:“泰龙,快回来吧!尤老师说过一不要过河,二不要上山,三……”
我装作没听清,飞过五颜六色的野花,扑进了松林。
我在追赶风筝,也在逃避什么。
感谢风筝,我终于来到琴山了!
继续飞吧!风筝。尤老师他们都看着你。快飞到山顶去吧,那边有条破龙涧,涧里有天然的赭石。
风筝晃荡起来,越来越厉害,到底笔直地坠落下来了;落在橘红色的石坡上。
啊,在山路尽头,两峰之间弥漫着烟雾的地方,有一道灿烂的虹!虹在山峰的脸上,像一抹微笑的眉。我还第一次这么贴近地看见虹,近看比远看多了一种亲切,少了一些神秘。我用几块石子压住了风筝,飞快地向山顶冲去。
我跑上山顶了,可虹已经狡黠地退到了对面的山崖上。隔在两崖之间的就是破龙涧吗?琴山的另一边原来是一个湖,白蒙蒙的水汽是从湖面上升腾起来的。
转过一个大弯时,我吓了一大跳,“啊——”呆住了。
前方,巨大的虹从云层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山路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另一只脚垂下去,落到白茫茫的湖面上。
我的心怦怦地跳。我小心翼翼地屏息着向它靠拢。
这一次虹没有后退。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是透明的,却切断了一切:树、草、石……虹那边的物体都在这颜色里溶解般地战栗。
啊!啊!啊!这真是难逢的奇景!
我想起了同学们,想起了尤老师。我回过身,向着山下飘动风筝的那个方向用力呼喊:“快来啊!快来看虹啊——”
没有回音。他们听不见。
我有些难过。
我慢慢举起双手,伸进虹去。立刻,似有一双透明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是谁的手?是大自然的手吗?我感觉到了它的抚摩。
我感动了,泪水涌满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