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海派书画艺术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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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画家谢之光之谜(2)

一个是西装革履、才华横溢的海上画坛才子,一个是娇美柔婉、红极一时的海上青楼名妓,当相互倾慕、两情相悦后,终于喜结良缘。这对现代版的才子佳人,就是谢之光和他的第二任太太芳慧珍。当时曾与玉堂春齐名的芳慧珍自下嫁画家后,专心侍奉,严守妇道。为了表示与风尘的决绝,也为了表示对丈夫的忠诚,从此再不下楼半步。哪怕后来穷困潦倒、历经坎坷,两人始终相守相依、相濡以沫,直至上穷碧落。谢、芳之恋,虽不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但也刻骨铭心、终生不渝。而今回眸谢先生当时从婚变到再婚的往事,颇多感叹。

谢之光第一任太太是潘锦云,他们当年的离异扑朔迷离,坊间有几个不同的传说。版本一是:外貌漂亮、性格活跃的潘小姐家境甚好,父亲是开银楼的,算得上是金枝玉叶。自与青年画家谢之光结为连理后,依然还颇有小姐脾气,喜好社交,擅长跳舞,着迷于打麻将。有时稍不称心,就将谢之光画的月份牌画撕碎,使谢之光十分尴尬为难。因为月份牌画系工笔重彩,画一张常常要好几天,甚至半月多。当时画月份牌画的有三位名家:谢之光、郑曼陀、杭稚英,号称“月份三剑客”。郑、杭都知道谢之光有惧内症,谢亦小心侍候,生怕有所得罪。由于谢太太时常出入舞厅,在轻歌曼舞中与一男舞伴配合默契,日久生情,终于离谢而去。

版本二是:谢之光为了创作月份牌画,时常寻找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做模特写生。当时的一些生意洽谈或是朋友聚会,常借青楼举行。在一次这样的聚会中,谢之光见一女子颇有古典美女的优雅和小家碧玉的风情,且衣着时髦不媚俗,这不正是他苦苦寻觅的模特形象吗?于是就时常邀请此位芳慧珍做自己的写生模特。谢之光的幽默豁达和艺术才华使芳小姐颇有好感,而芳小姐的柔美温存和善解人意,也使谢之光情有所钟。当他们的这段感情被原配夫人潘锦云得知后,潘立即提出与谢之光离婚。当时谢与潘已生有一子一女,因此谢并不同意,但去意已定的妻子却离家出走澳门。

版本三是:潘锦云生性开放,时常在外跳舞打牌,家中之事也不料理,并与舞搭子关系亲密。谢之光开始还说说太太,希望她别整天在外玩乐,但太太只当耳边风,于是谢之光也放浪形骸,出入青楼,觅得相好。此时谢、潘的夫妻关系仅是维持而已。后来潘认识了一位澳门糖厂的老板去了澳门,而谢则倾情于一位青楼女子,并将其娶回。

以上三种版本孰真孰假?婚变涉及个人情感,又不便开口相问,这要等待时机。1975年春节前夕,我带了一瓶当时还算可以的“玉液香”酒和一些熟菜去看谢先生,在一起小酌,谢先生感叹道:“别看我现在一副瘪三腔,当年我西装笔挺,卖相(外表)交关好。”由此我乘机引出了他当年的婚变之事。想不到谢先生十分坦然,他“咪”了一口酒,先“嘿嘿”自己轻轻地笑了几声:“这桩事体是发噱的,当时我自己觉得蛮正常,离掉一个就再讨一个,那能闹出这样多的传说。实际上是我当时也没有相好,潘锦云当时外面也没有搭子,只是我们觉得二人合不拢。潘人蛮好,就是欢喜白相(玩)。我整天忙于画月份牌,对伊也照顾不周。于是二人好合好散,然后各寻户头(对象)。”当年风流倜傥的月份牌才子,而今已人生迟暮,只是缅怀旧时情迁婚变,空留下几分惆怅。

值得一提的是谢与潘离异后,潘嫁给了澳门糖厂的老板,但也时常回上海看望留下的一对儿女,并住在谢之光妹妹的家中,对谢之光的身体也很关心。只是谢之光的长子在23岁大学毕业时不幸患病去世,此后,潘锦云也因伤心而很少回上海了。而芳慧珍自和谢之光结合后,对潘留下的儿女视同亲生,对他们很亲切体贴。而谢之光之女谢碧月也讲,她与后母的关系很亲近。

三、酗酒酗烟之谜

谢之光先生的晚年,正是“文革”后期,“四害”横行,民不聊生。谢先生也因贫病交加,处境艰难。他原先的画室名叫“栩栩斋”,此时已改为“白龙堂”。有一次,当我问及谢先生为何将画室起名为“白龙堂”时,老先生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了,他猛吸了几口烟,又呷了一口装在现在已很少见到的那种小口药水瓶中的酒,愤愤不平地讲:“我的画在海外是以尺论价,我也想为国挣些外汇,这样我的日子也好过些。但我弄不懂,就是不准我画!”

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哮喘不已:“我是一个画家,不叫我画,我活在世上有啥意思?他们不叫我画,我自己画,为大家画,白画总可以吧!所以我就将画室起名为‘白龙堂’,谐音为‘白弄’。”谢先生的语音显得沙哑而又苍老,语气中间夹杂着无奈而又自嘲之意。也正是这种“白弄”,使谢先生彻底摆脱了世俗功利的诱惑,超越了传统模式的框架,变成了一条真正的“白龙”,在绘画艺术的天地中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谢先生绘画的颜料大都是朋友、学生接济的,除了国画颜料外,油画、水彩、广告及至荧光颜料他都用,这反而使他在多色杂糅、变汇通融中,理性地把握了色彩效果,使海派书画的用色敷彩有了新的突破,瑰丽明艳、灵动典雅而又丰裕飘逸。

谢先生绘画的手法也越来越洒脱,他时常把整碟的墨汁和颜料朝宣纸上倾倒,甚至用刷子、竹筷、纸团、调羹当画具,在任意渲染中精心勾勒。画到得意时,他会背过身去,用手在背后默画,他仿佛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投进了丹青线条。以简约的构图、老辣的笔触、跃动的气势、丰满的意境宣泄谢之光赠笔者画其主观体验,具有徐渭的狂放、八大的恣肆、昌硕的凝重以及属于他自己的潇洒质朴。在更高的层次上,他画的各种花卉,都显得富有情感象征性,荡漾着一种生命意识。在那一无所有的日子里,谢先生的丹青也日臻人画俱老的佳境。而此时,谢先生的家中也时常出现排队等画的奇观。谢先生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求画者过意不去,有的送一瓶白酒,有的送几包烟,有的送一小袋水果等,谢先生也从不计较礼物多少,哪怕是空手而来,依然是让其带画而归。可以这样讲,谢先生是画界的“张思德”,真正做到了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这也为谢先生赢得了至今为人称道的口碑。

令人担忧的是谢先生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后来连步履也开始显得有些蹒跚了。在一个阴晦的深秋黄昏,我踏着铺满街头的落叶,又来到了“白龙堂”。谢先生的烟瘾酒瘾似乎越来越大了,和我边谈着边不断地抽烟喝酒。谢先生平时几乎不喝水,而是以酒代茶。而他的香烟,也好像是一直燃烧着的,即使他在作画,烟也搁在桌上,不时地吸几口。由于经济拮据,他喝的是一毛钱一两的臭土烧酒,抽的是一毛三分钱一包的劣质烟。因此,有传说谢先生是自己酗酒酗烟而死的。也就是在这一次的拜访中,我见剧烈的咳嗽不时骚扰着谢老,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迸出来似的。望着他痛苦抽搐的老弱之躯,我情不自禁地劝道:“谢老,你是否可以少抽些烟,少喝点酒?”

谢先生抬起伏在桌边的头,用青筋突突地手抚摸着起伏的胸口,用混浊的嗓音说:“不瞒你讲,不靠这些烟酒的刺激,我已无力作画!”尽管他的话说得低沉,我的心却被强烈地震撼了!谢先生为什么离不开烟酒?他是靠烟酒的刺激来支撑画笔的,这是维系他画魂的一种激素,他是以消耗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挥洒丹青的呀!其中折射出一位艺术家悲壮的献身精神……

又一片黄叶飘零在谢先生的窗台上,一盆黄菊已在西风中枯萎。暮色映照着谢先生憔悴的面容,我不想多打扰他,起身告别。谢先生却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说:“我今天要为你画幅画。”说罢,他铺开了宣纸。

田园一隅,几株挺拔郁勃的秋菊,黄花盛开点缀着秋色,一块奇崛的山石突兀而立,在绚丽的画面中显示出冷峻。落款是:“琪森属,之光七十又七。”

谢先生原先有些蜷曲的身子,有些萎靡的神情,在绘画时却倏然焕发出活力。望着他那如醉如痴的挥毫泼彩,那酗酒酗烟的放浪形骸,那似疯似癫的作画姿态,我蓦地想到了“青藤书屋”中的那个徐渭,贫困的生活和落魄的境遇使他精神常常失常,以致数次自杀未遂而误杀妻子坐牢。然而就在他一无所有的晚年,却完成了中国绘画史上伟大的变法。接着,我又想到全世界都在纪念的那位荷兰画家梵高。这位生前仅卖出过一张画的大师,历经人间辛酸与冷眼,发疯发狂被社会遗弃,36岁就自杀于郊外荒野。难道艺术大师就是命中注定要在残酷的炼狱中煎熬吗?是啊,谢先生已是一位走向大师级的画家,而他却用过量的烟酒来延续自己的绘画,客观上加速了自己生命的落幕。

第二天下午,朋友打来电话,说谢先生昨晚急症住院,今晨检查,是晚期肺癌。朋友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拿电话的手感到麻木。1976年9月12日,一代海上画坛才子、“月份谢”在秋风秋雨中走了。谢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依然乐观豁达,与医生护士“打棒”(开玩笑)调侃,把苦难中的笑声留在了病房。谢先生走后,人们并没有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谢夫人,但谢夫人还是知道了,她自己做了一朵小白花戴在胸前,坐在床上,手捧着谢先生的遗像,不吃不喝,一个星期后,谢夫人去和谢先生相会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菊石图》已成为永恒的秋色长驻在我的书斋中。有时看着谢先生的这幅遗作,我的思绪是复杂的:试想谢先生如能活到今天,他的生活、创作环境无疑会好得多。但看到原先一些颇有造诣才气的画家加入“扒分”的行列而无暇顾及艺术探索与创新时,又为谢先生感到坦然,正是那种艰难落拓的“白弄”使他的画艺升华了,并最终完成了暮年变法。

当年的那位朋友,如今已东渡日本。他在最近的来信中说:“我不会忘记那个谢老叫我们叫他‘赤佬’的下午。我永远怀念先生作古的那个秋天。”

是的,谢先生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秋天,是在悲凉中展示辉煌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