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以被董其昌尊为“南宗”之主的王维来说,他一生信佛参禅,与信奉“顿悟”的大荐福寿道光禅师交往密切,“十年座下,俯从受教”(《王右丞集》),并代南宗惠能嫡传大弟子神会写下了《六祖惠能禅师碑铭》。禅宗所特有的那种悟境式的思维及内省式的审美,涵养了他的诗画创作,他诗中那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清苔上”(《鹿柴》)的空幽玄妙,画间那种雪霁清溪、茅檐枯树、小桥孤旅(《江山雪霁图》)的意味隽永,标志着自唐以后,禅宗思想已渗透进了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意识,从而表现出一种新的艺术创作与艺术思维走向。这也就是董其昌在“南北宗说”中评述王维的山水画创作特征:在“云峰石迹”中表现出“迥出天机”的情趣,在“笔意纵横”中达到“参乎造化”的境界。因此,董其昌的“南北宗说”正是把握了禅宗思想对文人士大夫画家审美意识的影响这一契机,独到地阐述了文人士大夫画家所特有的禅宗式的审美心理。
禅宗注重于内向自省,以达到澄澈灵动的“本心”体验,从而进入“我心即佛”之境,即“以心传心,皆令自解自悟”(《坛经·行由品第一》)。文人士大夫画家吸纳了禅宗的这种思维机制,从而使自己的审美心理亦带有禅宗式结构:(1)直觉体验、内心觉悟;(2)坐禅渐修、瞬时顿悟;(3)玄远旷达、活参领悟。从王维、苏轼至董其昌都与此甚为契合。董其昌31岁初涉禅学时,就开始内省禅宗之“悟境”。在跋王维的《江山雪霁图》时,领悟到画卷中的神韵是“闲远清润、迥异常作”。他在跋《明丁南羽仿米氏运山图轴》时说:“米氏父子画自董、巨出,南羽殆穷其渊源者,烟云缥缈,片片欲飞,顾谬称余何耶!”他为《宋释惠崇溪山春晓图卷》题款云:“五代时僧惠崇与宋初僧巨然,皆工画山水。巨然画,米元章称其平淡天真。惠崇以右丞为师,又以精巧胜。《江南春》卷为最佳,一似六度中禅,一似西来禅,皆画家之神品也。”(《内务部古物陈列所书画目录》)董其昌类似这些积淀着禅理,弥散着禅气的题跋是举不胜举的,而他也正是以禅宗式的审美心理来体验、领悟作品的意境内涵与表现形式的。因此,禅宗式的审美心理使他的艺术创作及理论思维比较活跃,具有一种动态型的势能。而他的“南北宗说”,亦在相当程度发挥了审美心理的分析作用,具有艺术心理学的意义。董其昌曾在《书墨禅轩》中说:“庄子述齐侯读书,有诃以为古之糟粕。禅家亦云须参活句,不参死句。”(《大观录》卷九)活参是禅宗一种比较高级的心理活动方式,尽管它带有较大的主观随意性,但也具有相当的思想自由度。董其昌在年过花甲之后,艺术创作活力不减,理论思维依然没有老化,他曾颇为自信地在自己82岁时创作的山水画上题跋:“余近老告归,精力尚健。史称画家以烟云供养,信不诬也。玄宰识,时年八十二岁。”(《虚斋名画录·卷八》)所以,从整体意义上看,正是禅宗式的审美心理,赋予了文人士大夫画家以敏锐的艺术体验与独特的理论启悟,使他们获得了那种难以企及的禅悦。
由于禅宗式的审美心理崇尚自省,讲究悟境,因此在山水画的创作实践及理论思维中具体地代偿为一种审美情趣,表现为空灵幽寂、微茫玄妙、高古淡然,王维的《江山雪霁图》、董源的《潇湘图》、巨然的《秋山问道图》、黄公望的《秋山幽寂图》、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倪瓒的《渔庄秋霁图》都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审美情趣。因此,董其昌的“南北宗说”是通过对禅宗式审美心理的揭示来张扬一种与之相应的审美情趣的。在禅眼朦胧的董其昌来看,山水画的真意与高趣,在于有深邃的禅境与浓郁的禅意,就像《竹坡诗话》中所说的“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所以,在他大量的书画题跋中都带有禅宗式审美心理的烙印。如他在观看了王维的《江山雪霁图卷》后,以酣畅的草书写下了这段极有审美心理学意味的题跋:“余评摩诘画,盖天然第一,其得胜解者,非积学所致也。想其解衣磅礴,心游神放,万籁森然有触,斯应此,殆进技于道,而天机自张者耶!世言摩诘笔纵措思,参于造化,如山水平远,云峰石色,非绘者所及。此卷为《江山雪霁图》,其飘瞥窅窕,映带深浅,曲尽灞桥、剡溪之态,而笔力苍古,妙出丹青蹊迳,真神品也!摩诘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是诗家极俊语,却入画三昧;此图是画家极秀笔,却入诗三昧。吾尝挟短筇北固,于轻阴薄暮时,置眼黯淡间,恍然是卷之在目。再取摩诘二语高咏之,却非人世间物也。”(《古芬阁书画记》卷九)请注意此段题跋的时间是“壬子冬十月既望”,“壬子”即1612年(万历十四年),他时年58岁,也就是在此后的第二年,他就正式提出了“南北宗说”。而此段中的“心游神放,万籁森然有触”及“笔纵措思,参于造化”与他“南北宗说”中的“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在审美心理上是一脉相承、前后呼应的。可以说,董其昌的“南北宗说”为研究中国文人士大夫画家的创作方法与思维机制,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心理途径。
四、“南北宗说”的思想意义
任何时代的审美心理,都在相应程度上折射出那个时代的思想基因。因此,在对董其昌的“南北宗说”进行研究、评述时,一个重要而不可忽视的要素就是必须透视他那个时代的思想环境。而这一点却为不少董其昌研究者所遗忘。
自宋元发展至明初及中叶,程朱理学作为一种皇家钦定的思想体系及哲学观念,统治着整个中国的思想界,涵盖了社会的心理时空,并侵袭着文化艺术领域。不变的“天理”、森严的“等级”、严格的“君臣关系”、凝固的“三纲五常”窒息着人们的思想,扭曲着人们的情感,泯灭着人们的个性,这使得文人士大夫们感到压抑与困惑。正是在这种历史条件下,王阳明的与禅学相契合的心学开始流行。“心即性,性即理。”“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传习录》)尽管王阳明的心学属于主观唯心主义的范畴,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确实起到了冲击程朱理学、打破思想禁锢、强调个性自由的作用。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中曾指出:“总之,心是能知能思之官,知觉是心之特殊功能,心实即认识作用。”可见,王阳明的心学“心即性”与禅学的“佛即心”是有着逻辑联系的,这也为禅宗在明代中后期的风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