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都市生活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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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县里的下发的文件是村里面早上出去参加乡政府会议的村支书从乡文教办捎带回来的,回到村里那时已是差不多到晚饭时分了。魏富贵还在学校里等消息,因为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校长早上跟他说的话。

早上上完第一节课后校长在魏富贵回办公室的路上对他说:老魏,上次考核你没有过,那是最后一次了,再也没有转正的机会了。

魏富贵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只是说:我就不相信教了差不多三十年的书,说被他们撵就撵了。

魏富贵的教学能力在村小学里面不是最好的,但他是这所小学里面教龄最长的,十七岁高中毕业后,他就一直在这所小学任教,再过大半年就满三十周年了,学校的老师换了一拨又一拨人,而他却一直坚持下来。魏富贵人缘很好,也很和善,虽然学历不高,能力不是最好,但是干了这么多年,也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教学经验,还教出了好几个尖子生,现在最出息的一个,已经是做了县人民政府办公室的秘书了。

当教师最有成就感的时候就是每年的教师节,学校要表彰先进教师,这先进名额魏富贵就铁定要占一个,乡里面评选优秀教师,除了头几年外,一直再没有落过,特别是最近七八年来还年年评上了县级的先进。魏富贵自己一直认为,想当年超生了小女儿,也还找他当代课老师(也是因为超生,所以魏富贵一直未能转正),即使政策怎么硬,上面再怎么绝情,也决不会绝到把这么一个优秀的老师给辞退了。

这次却动了真格,没有商量的余地。

校长也很无奈,他对魏富贵说:老魏,该帮的我都帮了,考核的事那是真刀真枪地拼啊,我就没法帮你了,全靠你自己了。

开始,校长也是觉得,魏富贵教了这么多年,考核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但结果出乎意料,魏富贵考核没有过关——栽在文化课的考试上,分数不及格!当然这不是说魏富贵文化程度不够,而是他答题的速度慢,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答完考试题目而已。

大家在上周都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了,但是乡里面没有正式发文,学校也就没有通知魏富贵办理离校手续。

而魏富贵却始终不相信他真的会被辞退。

大红字的文件头下面的字鲜明地印着:关于辞退第三批考核未过关的代课教师的通知。

参加乡里面第三批考核的老师就7个人,而没有过关的只有魏富贵一个。

名字下面就是大大的红色的公章印,特别地鲜艳,也很显眼,深深地刺痛着魏富贵的心。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额头也伸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嘭!魏富贵把文件放在办公桌上的时候,基本上是拍着桌面,那种声音带有愤怒和绝望。

那时候学校里只有校长和魏富贵。校长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包压得有些偏了烟盒来,抽出一根烟,把烟捏圆了递给魏富贵:老魏,抽根烟吧。

魏富贵自儿子去年考上大学后就狠心把烟给戒掉了,如今却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烟。

老魏,其实这年头,有本事的人都不当老师……,校长刚说到这,魏富贵就打断他的话题:啥叫有本事?啥叫没本事?没有老师那天下不都是傻子?

校长没有话说下去了。他想给魏富贵点烟,但翻遍了几个口袋,就是没有找着打火机。

忘记带身上了。校长说,魏老师你先坐着,我拿打火机去。说完话的当儿,人也到了门外了。

魏富贵脸色很难看。这时候他心里是最难受的。辞退代课老师这事儿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因为村小学的特殊情况,他总是“幸免于难”。而这一次却容不得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了。

校长很快就拿了打火机返回,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看得出翻了许久才找到打火机的。

他一连打了几次,才把打火机给打着了,火苗窜得老高,差一点儿把魏富贵的眉毛给烧着了。

魏富贵猛吸了两口烟,然后说了一句憋了很久的粗口:******那帮龟孙子,老子辛苦了差不多三十年,到头给他们一个政策落得一场空。

上面不了解我们这些基层的实际情况。校长附和着,其实啊,应该做到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认为这样一刀切是不对的。但我们说话不顶用啊。

魏富贵也知道,校长心地还是蛮好的,至少也帮他在乡里面说了不少的好话,可是乡里的官员位高权重,哪里会听得下一个穷小学校长的话,再说了,这次考核,也就魏富贵一个人没过关,别村的学校领导们哪里还能帮着说话呢。

老魏,我看这样吧,学校还有一点儿可以灵活支配的经费,我们给你搞个送行仪式。校长说——他说的“一点儿可以灵活支配的经费”,是去年被勒令停办的养羊场转卖出去剩下的几千块钱。

在魏富贵的印象里面,那笔钱在今年的教师节和国庆节当作奖金发了两次,又聚餐了两次,估计也就剩下那么千把块,自己一走了,这钱就没他的份了——所以校长说要搞送行仪式,乍想,未免给人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但一想到那点钱,拿不到现金,吃它一餐也不赖。

但魏富贵没有立即爽快地答应,他怕被校长觉察到自己的心思。他侧着头吸着烟,做出一种正在思考定夺的状态来。

校长又说话了:老魏,我们几位老师商量过了,这钱太少,而且大家都在农村里住,买什么东西送你也不合适,干脆就拉他一头羊大家聚个餐,毕竟都是一起在教育战线奋斗了这么多年的战友了,这情谊也不浅啊。

魏富贵心里想,你就不能说打个红包什么的吗?不过他知道,要校长打个红包给他,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他把烟吸到过滤嘴都烧着了,把烟嘴往门外一扔,然后说,校长,就按你的意思,咋想咋办好了。

校长应着“好好”两个字,就没想到其他的话题了。他把手里头的烟也抽得没了烟丝,扔掉,出门去了。

魏富贵看着校长走远,他就没精打采地坐在那张办公台上,然后身子往墙上一靠,左手顺手就把用几层半透明的塑料膜钉成的窗子推开。

窗外吹进了一阵风,带了点凉意,似乎带湿的味道。他才记起早上听收音机预告说最近将有雨,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坐了一会儿,外面的天忽然暗了下来,他才记起家里人还等着他吃晚饭呢。于是又随手关了窗,然后点了一根蜡烛,从床底拉出一个皱巴巴的,上面满是灰尘,而且颜色已经发暗了的编织袋,他把编织袋上的灰尘抖了抖,然后把床上的褥子枕头什么的都塞了进去,拎回家去睡。

魏富贵的爱人许氏在家门口顺着学校的方向张望。当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逐渐往自家走来,就对屋里的女儿魏彩虹喊:你阿爸回来了。

大女儿魏彩虹听到母亲的通报,迅速把饭菜端上了饭桌,摆好板凳。

魏富贵走进家门,脸色很难看,一声不吭。

母女俩站着盯魏富贵,也不敢说话。

魏富贵表情有些木然地走到饭桌边,坐下,拿了筷条,头也不抬,只是说了声:给我倒点酒来。

魏彩虹急忙跑回厨房,端出一个可口可乐瓶子装的米酒和一个空碗。给魏富贵倒了满满一碗酒。

魏富贵端起碗,呷了一口酒,发现饭桌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抬头一看,母女俩还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都吃过啦?魏富贵问。

母女俩也没敢出声,自个儿拉了板凳坐下,各自端起饭碗吃饭,大家无语。

饭毕。女儿魏彩虹收拾碗筷进厨房洗刷。

爱人许氏抹完桌子,挪着凳子靠墙坐,小心翼翼地问:学校出啥事了?

魏富贵:学校没事,我有事。

许氏:怎么了?

魏富贵:上面的文件下了,我留不了了。

许氏愣着望魏富贵,表情吃惊。

魏富贵走到那部黑白电视机前,开了电源,喳喳地响,雪花一片,他就用力在电视机上拍了一下,图像出来了,刚好是新闻联播时间。他拿了张椅子对着电视机看新闻。

许氏一般是不看电视的,而且他知道,魏富贵看新闻的时候,对旁人也是不理不睬的,她自己就起身,进了厨房。

许氏悄声地对着正在洗碗的女儿魏彩虹说道:你爸留不了了。

魏彩虹:哦。

许氏:你怎么一点不急呀?

魏彩虹:急啥?这事儿是早晚的事,收音机里都广播了好几回了。

母女俩在说着悄悄话的时候,忽然听到大厅传来魏富贵的声音:彩虹,洗完了碗没?

魏彩虹应着:快了,啥事?

魏富贵:给我买烟去。

许氏嘀咕:都戒了又抽。

魏彩虹用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低声对母亲许氏道:阿妈,还有锅头没刷,你刷刷一下,我帮阿爸买烟去。

说着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走出厨房。

魏彩虹把父亲放在饭桌上的那张十元面值的钞票拿起来,转身准备出门。

魏富贵:给我买那种三块钱一包的,买三包。

魏彩虹应了声“哦”,开了门疾步而去。

魏富贵被辞退的消息第二天早上传遍了全村,大家开始有些不相信,后来有些学生回家跟父母说魏老师一整天都没有来上课了,于是大家才都信了,很多人替他惋惜,毕竟他在这个教师的岗位上奋战了将近三十年。

一个人能够几个三十年呢。

生活就是这样,你不能选择它,你就得面对它和适应它。这话魏富贵几乎每个学期都会给学生们讲很多次。他能够教导别人怎么面对,轮到了自己,却似乎转不过弯来。这有些像那些行医的郎中,能够医好别人的病,自己的病却还是得求人。

魏富贵夫妇生育两女一男三个儿女。大女儿魏彩虹初中一毕业后就回家务农了,基本上是自食其力,不用家里操心,但还有两个在念书:儿子魏国强到外省去念大学,小女儿魏彩云到明年高中毕业也要参加高考了。他这饭碗一丢,去年借给儿子女儿上学的费用今年都没办法还——这还算是小事儿,更为重要的是下学年儿子女儿的学费生活费怎么办?

爸,别老惦记着那事了,没啥大不了的,那些没做老师的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大女儿魏彩虹看到父亲愁眉苦脸的,劝了一句。

你懂啥?我这块收入没了,你们还有好日子过?你弟你妹上学的钱从天上掉下来的?魏富贵几乎是吼起来的。把魏彩虹都吓得不知所措了,一脸惊讶神色望着父亲。

魏富贵看到女儿的表情,才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把说话的声音压低:没啥事了,干活去吧,晚上跟我到学校去把我的东西都给搬回来。

魏彩虹才应声走人。

大约是下午的四点钟,魏富贵在自家后面的菜园里浇水,听到门前校长喊他的声音:老魏在家不?

魏富贵不再像以往那样先是应声再去开门,而是有些慢条斯理地走出去,在校长喊第三次后他走到门前开了门:哟,校长啊,我闲着没事做,在屋后浇菜呢,隐约听到叫声。

校长也没计较什么,等魏富贵把门开大了,他就说话了:本来说是要今晚聚餐的,但今天是周末,有两个老师有事儿要回去,他们说过两天。

这没啥问题,你校长说了算,反正我和你们不是一条战线了。魏富贵说。

老魏你这话就不对了。校长说,这不是说什么战线的问题,是情谊的问题,你说对不对?

魏富贵觉得没有什么话反驳他,只好点点头,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校长进屋里坐坐一会儿,这样的动作校长是早就熟悉了的。

好了,不妨碍你做事,我还要去通知周来福暂时不要把羊牵到学校来。——自从上面发文不许学校继续经营养羊场,周来福就把养羊场接了过来,又做了些投入,发展到近一百只羊了,还算有些规模。学校老师聚餐要是想吃羊肉,都是跟他买的活羊自个儿宰杀。

周来福是魏富贵的连襟。早上的时候,周来福放羊经过魏富贵家门口,魏富贵说:老襟,你的肥羊又准备少一只了。

周来福也打趣道:少了大的,多了小的,今年二十多只母羊怀胎呢,你看看,落在后面的那帮,肚子都那么大了,过不了半个月,天气再转冷就生了。

说不定校长一会儿就找你牵羊去,你还是捉一只肥大的留在家里吧。魏富贵那时候是这么说的。

周来福笑道:那不行,放出去吃草怎么也增重三五斤,称重的时候不就多了点嘛。

魏富贵想想是有道理,反正自己已经不是学校的人了,也不该替他们说话了。如果在以往,他会利用所谓的老襟关系,不仅把价钱给压低了,称重的时候还得扣除羊肚里面的屎尿。

魏富贵看着周来福准备赶着羊群走,他又说了句:这回不跟你压价了,你卖给他们,按市价卖罢,反正那份钱用不着我出。

周来福应了声:好咧。便有些欢欣地赶着羊群往南山走了。

周来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兴国,魏富贵记得好像比大女儿魏彩虹大三岁,应该是二十六了,小的叫周旺国,和魏富贵的儿子魏国强同年生,都十九岁。周兴国周旺国兄弟俩人都在GDD市工作,据说收入不错。周来福养羊的启动资金就是俩儿子给的。养了几年的羊,加上俩儿子在外边挣得的钱,家里去年起了一栋四层的小洋楼,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把村里面的人都给羡煞了。

书没得教,魏富贵呆在家里闲得慌。老婆许氏和大女儿魏彩虹看他那神情,也不敢惹他。

魏富贵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自己不做教书匠后的人生出路。

校长走后,魏富贵把门给关上,拉了张椅子,在厅堂对门正中的位置坐下,从兜里掏出被压得有些扁的烟盒子,抽出一根烟,慢慢地捏圆了,叼嘴上,点了火,边吸边沉思着,似乎在回味以往在教室里给学生们布置作业后,他自己坐下来稍憩的那个情境。墙上被风吹得时不时翻动起来的挂历,提醒着魏富贵,这是自家的厅堂。挂历上大红色的阿拉伯数字“9”字对魏富贵而已,有些刺眼,因为他明白,还有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过后再熬几个月就是过年。

即将到来的中秋节的花销眼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困难,但往远的想,几个月后过年,过完年后儿子女儿的学杂费那才是头等大事。魏富贵之所以未雨绸缪,是因为一直以来家里面的收入绝大部分靠他以前的积蓄和工资。积蓄已经给儿子上大学花的所剩无几了,工资这一块又没了,如果在过年前没有一块收入,这个年怎么过?一想到这,他咋能不着急呢。

他盘算着要到哪儿去挣点钱,近一点考虑,就是让即将到来的这个年关稍微好过一些,远一点规划,就是为了给儿子赚学杂费。至于小女儿,他现在已经希望她考不上大学了。

下GD!过完中秋就走!不知道怎么的,魏富贵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似乎没有怎么反对自己的这个念头,反而觉得有些许兴奋。因为他知道,连襟周来福的俩儿子都是在GD那边打工的,而且周来福也曾去过那边两年多,回来的时候一身洋气打扮不说,可能是见识广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和村里人有些区别了。

魏富贵决定找个时间叫周来福到家里来叙叙,要他联系他那俩儿子,给他找一份力所能及的活儿。

嘴上的烟自个儿灭了,魏富贵才知道烟抽完了。起了身,把椅子搬回原处,然后往后门走去,此时,爱人许氏也刚好挑水回来。

如果在以往,魏富贵会说:这活儿你就留给彩虹做吧,非得把你这把老骨头给压坏了不行。

但这次魏富贵没吭声。

魏富贵走到菜园边上,蹲着看大女儿魏彩虹在菜园里摘老菜叶——那是喂猪用的。

魏富贵蹲了许久,抬头看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是起身,压低了声音对正在菜园里摘菜的大女儿魏彩虹说道:彩虹,随我去学校搬东西。

魏彩虹应了声“哦”,起身把菜叶捧回屋子,拿了两条绳子一根扁担,随着父亲往学校方向去。

家里到学校的距离很近,大概就八九百米的样子,按照往常,在学校和家庭之间往来,魏富贵会慢慢踱步。

而这个时候,他恨不得自己可以飞过去又马上飞回来,不要在路上停留那么长时间。

魏彩虹几乎是跟着父亲一路小跑到学校的。那会儿,正是村里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魏富贵选的就是这个时段——他害怕从学校里搬东西的时候人家见着了,自己怪不好意思的。那种感觉,应该是像战场上战败了的士兵一样罢。

在学校门卫室值守的是一个没有什么亲人的老头,姓郭,村里面的人都喊他老郭头,为了照顾他,村委会特意安排他常年守着学校,学校供着他吃喝,也不用付工资什么的。周一至五,老师们在校上课,就会多煮老郭头一份,而到了双休日,主要就是由魏富贵负责他的饮食——学校给一些补助金给魏富贵,由他负责这两天每餐从自己家里给老郭头打一份饭菜。

这回魏富贵却忘记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离校后的事情。到了校门口的时候,他才记起来,老郭头还没吃晚饭呢。

老郭头那会儿正在校园里转悠,见到是魏富贵父女,还拿着扁担,知道是来搬东西的。

老郭头,忘了给你打饭菜了,一会儿回去叫彩虹给送过来。魏富贵走进了老郭头,低声地说。

不要紧,午饭吃得饱,还没饿呢。老郭头道,我帮你整理一些东西吧。

魏富贵也没有再吭声,径直走向他再熟悉不过的寝室兼备课室。

从兜里掏出钥匙,魏富贵觉得自己的双手是颤抖的,他几乎是哆嗦着打开门锁。

门开了,魏富贵没有急着亮灯,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往房间里凝视着。

身后的老郭头,以为是房里的灯坏了,说了句:我回去拿个手电筒来。

魏富贵这才出了声:用不着,灯还好着呢。说着就跨过门槛,顺手拉了开关,一盏低瓦数的灯泡,吊在房间最里边靠窗的地方,大概是灯泡外面还积了一层灰,显得特别的昏暗,加上魏富贵整个身体把光线遮了一部分,弄得紧随而入的女儿魏彩虹没有留意到有些高的门槛,被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栽倒,好在反应迅速,把手里的扁担顺势往前一撑,站稳了。

闺女得小心了。老郭头在后面说了声。

魏富贵回过头,见大女儿撑着扁担没动静,说了声:搬东西。

魏彩虹才把扁担放地上,开始动手整理房间里的物品——不外乎就是私人的书籍、床上用品和一些生活用具。

魏富贵自己把挂着的旧蚊帐拆了下来,蚊帐上边铺着一层旧报纸,有些年份了,一扯下来,灰尘飞扬起来,满屋都是,魏彩虹和老郭头立马就夺门而出。魏富贵被灰尘呛得咳了几声,也顶不住,只好也跟着跑出来。

都是灰,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打扫过。魏富贵对着门口捂着嘴巴鼻子的老郭头道。

老郭头没出声,点了两下头,算是回应魏富贵的话。

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悠悠地飘荡着,在外边往门口看,尤其明显。

老郭头又往后退了好几步,把捂着的手放了下来,建议把房间后面的窗子打开,让空气流通,可以加快灰尘的飘散。

魏富贵觉得主意不错,自己又冒着灰尘进了房内,咣咣两声把窗给推开了。

出来后他自己拍了拍身上,又是一阵飞扬,整个人仿佛从石灰窑里面跑出来。

魏彩虹在在一旁窃笑着。

魏富贵瞪了女儿一眼,没做声。走到老郭头身边,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着,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顺手给老郭头递过去一支。

咋的啊,你啥时候又抽上了?老郭头一边接过烟,一边惊讶的问。他也知道魏富贵早些年就把烟戒掉了的。

这阵子想事儿多,抽抽烟提个神儿。魏富贵说完话,把烟叼嘴上。老郭头跟着就“哒”的一声把打火机打着了递到魏富贵跟前,火苗窜得老高,很亮,把魏富贵整个脸都映红了。

魏彩虹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父亲苍老了许多。

老郭头和魏富贵都点上了烟,俩人蹲下来吸着,空旷的校园里就他们吧嗒吧嗒声。

有啥打算?老郭头问。

过了中秋再看看。魏富贵道。

自老郭头知道魏富贵被辞退离校后每次碰面,基本上都是这一问一答,似乎成了见面必打的招呼。

俩人相互对望一眼,都笑了起来。

你都问了好几次了。魏富贵说。

瞧我这记性,哎,人老了就这样。老郭头笑道。

对了,往后双休和放假期间,你跟谁家搭伙吃饭?有安排了吗?魏富贵问。

还没,赶明儿我问支书去。老郭头说。

你得赶紧问,我不在这儿了,学校也没给我补助,帮不上你了。魏富贵道。

没事儿,现在日子慢慢都好起来了,总不会发生饿死人的事。老郭头还是那副乐呵呵的神情和凡事都看得开的心态。

俩人后来又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一直到把烟吸到自己灭了。

收拾东西。魏富贵起身后,对一直站在一旁的大女儿魏彩虹道。

那会儿房间里飘着的灰尘已经被偶尔吹来的晚风吹散得差不多了。

父女俩一同进了房间,开始收拾属于魏富贵的物品。

老郭头转身把校门给关上,然后提了一个应急用的手电筒,过来帮忙亮着光,偶尔捡几本书什么的。

一直折腾到差不多八点半,天都完全黑了。

魏彩虹挑的那一担,足有上百斤,魏富贵则扛着一大包,出校门的时候,因为没看清路面,踩到了一个小坑儿里去,差一点儿摔倒在地。

老郭头见状,觉得这黑灯瞎火的,回去不好走,于是自己主动提出用手电帮他们照着路。

魏富贵起初想拒绝的,但是出了校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确实看不清楚,默认了。

没走多远,魏富贵忽然忍不住停了下来,把肩膀上扛着的打包放下,回头望着学校的轮廓。只有校门口老郭头住的门卫室亮着灯。

魏富贵心里忽然有很多感慨,不知道想起了一些什么事儿,一下子眼里就渗出泪来。

老郭头手里的电筒晃着几下,也看到了魏富贵脸上淌这的泪水,他赶紧把手电筒灭掉了。

魏老师,天无绝人之路,生活变了,日子没变,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老郭头说了一句有哲理性的话。

魏富贵开始并没有回应老郭头的话,只是怔怔地站着。

先回去吧。老郭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魏富贵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应该是被老郭头看到了,他立即把地上的大包一抓,甩着上了肩膀,说了声走吧。

老郭头依然在后面给魏富贵父女俩照着路,一直到了魏富贵的家门口。

许氏早在窗口见着他们回来,已经提前开门等着了,魏彩虹一踏进门,许氏就接过魏富贵肩上的包,拖着进去。

我得回去了,校门没有上锁。老郭头道,准备往回走。

别着急,你晚饭还没吃呢,先进屋吃了再说。魏福贵说着一把拉住老郭头,硬是把老郭头拉进了屋里。

孩他妈,给老郭头先弄吃的。魏富贵大声道。

好咧。许氏应着,进了厨房,上菜端碗——虽然是他们吃剩的饭菜,但份量还是够老郭头吃的。

老郭头大约也是感觉到饿了,说了几句客气话,做到桌边吃了起来。

饭毕,又和魏富贵夫妻俩唠叨几句,回学校去了。

老郭头走后,许氏问魏富贵:老郭头的饭我们不用做了吧?

这几天估计还得在我们这儿吃,赶明儿我跟支书说去,这事儿不再归我们管了,好让他做安排安排。

魏富贵还是和往常一样,六点半点就准时起来,这是几十年形成的习惯。唯一不同的是,他不需要急急忙忙洗漱,吃早餐,然后往学校赶,等着敲钟。

魏富贵起来后,先是抽了根烟,然后拿着洗漱用具,打了半脸盆水,端到屋后菜园边上洗漱。

远处传来羊叫声和铃铛声。魏福贵知道是连襟周来福赶着羊群往草场去。

魏富贵手里拿着湿毛巾,跑到菜园围栏边上,往路上张望,等着周来福走近后,一边擦着脸一边说话:老襟,晚上回来上我家来一趟,我有事儿找你。

周来福大声应:好咧,便随着羊群快步过去。

爱人许氏那时候正出门准备进菜园里摘菜,听到他们说话,等周来福走远,她就问魏富贵:有啥事找老襟?

魏富贵:问问他俩儿子在GD那边打工打得怎么样,想下去闯闯。

许氏忽然笑了:哦,昨夜一宿翻来覆去没睡着,就琢磨这事儿的?

魏富贵:那可不。

都一把年纪了,还下GD打工?谁要你啊。

怎么不要,老襟那会儿出去还不是干了两年的活儿,再说了,好歹我的文化也比他高,年纪也还比他小,怎么不行呢。

他那是跟儿子出去,儿子帮他找的活儿。

我要是下去,也是叫他俩儿子帮我找活儿干的。

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我不阻拦你。

过了中秋,再过三个多月就是年了,过了年俩娃儿又要上学,老呆在家里哪来的钱花在办年货,给娃儿上学的学费?

这三个多月能赚到几个钱?怕都不够垫付来回的路费。

一分是一分,一毛是一毛,就比没事做在家里耗着强。

由你的呗。彩虹也跟着下去不?

我先去,等老襟那俩娃帮我找到活儿定下来了再说,还是先让她继续到石灰厂去做一段时日,过完年看看情况再说吧。

在夫妻俩说话的当儿,魏彩虹也挑水回来了,夫妻俩立即就停住了说话。

爸,刚才路上碰到校长了,说要你今天过去结账。魏彩虹停了步子道。

知道了。魏富贵说着,把脸盆里的水泼向菜园里的一垄刚出芽的蒜苗,大概是用力过猛,把脸盆也给甩出去了。

许氏以为魏富贵有气,不再吭声,进了菜园把脸盆给捡了上来,递给准备进屋子的魏彩虹。

魏富贵拧了拧手中的湿毛巾,连同牙刷一起塞进口盅,放在厨房的窗台上。然后又摸出烟来,点着了蹲在菜园边上一边吸一边看许氏摘菜。

结账还能拿多少钱呢?许氏问。

没奖金和补助了,谁知道能拿多少呢。唉,辛苦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啥都没有。

不是都把三个娃给养成人了嘛。

这三个娃放哪家还不是一样养成人呢,我说的是事业,知道不?事业!

在魏富贵的眼里,“事业”是事关他的面子,是有别于只会下地干农活的农民的。没有了“事业”,他的世界就变得黯淡了。

许氏听这魏富贵的语气,知道再说下去,估计又变成魏富贵一个人的说教会了,于是没有再接他的话茬,低着头摘菜、除草。

差不多就行了,先弄点早餐吃罢,我一会儿找支书去,说说老郭头吃饭的事儿。

许氏哦了一声,压了压菜篮里的菜,看着摘了不少,便起身回屋,提水洗菜,生火做早餐。

魏富贵依旧蹲着把烟吸完,然后起身,把窗台上的洗漱用具拿回了屋里,自己坐在饭桌边,等着许氏把早餐弄好。

早餐煮的面条,放了鸡蛋和青菜。

许氏给魏富贵打了一大碗,端上桌的时候,魏富贵说了,往后不用老是打鸡蛋进去了,自己加点辣椒酱调个味就行,听说土鸡蛋集上都卖一块钱一个呢。

许氏也不搭腔,转过身,喊了声大女儿的名字,大约是叫她吃早餐罢。

魏富贵去找村支书的时候,才知道支书到乡里开会去了,魏富贵扑了个空,而碍于面子,他又不想学校还有那么多学生的时候去学校找校长,于是抄小路先回了家。

许氏和大女儿都出门干活去了,门上了锁,魏富贵出门的时候没带钥匙,进不了屋子,只好绕到屋后,折腾了好一会,弄开了菜园的篱笆门,找个有靠的位置,坐到菜园边上,抽着闷烟。

大约坐了一个多钟头,魏富贵看着地上丢着几根烟嘴,还想抽的时候,忍住了。看样子老伴和大女儿也没那么早就回来,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卷起裤脚,挽起袖子,下地去除些小草。

不知不觉,魏富贵又依稀听到了学校的钟声敲响了起来,他停下来仔细地听,辨出是放学的钟声,知道是到了午时时分了。他走出菜地,把鞋底的泥巴跺掉,放下整了整裤脚衣袖,又从篱笆门出去。

魏富贵要趁着午休前去找校长,把账结了,以后就不用再想着学校的事儿了。

还是放慢走路的步子,算计着老师们刚好吃完饭。魏富贵进了校门的时候,老郭头也正在端着碗吃饭,嘴里塞得鼓鼓的,不方便开口和和魏富贵打招呼,于是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

魏富贵也是扬手做回应,闪进门去,径直往学校的“小饭堂”去(其实是用一间杂物房分一半改造成的)。

包括校长在内的三位老师都还在吃着饭,但看桌上的菜碟,只剩丁点儿菜叶,知道已是扫尾阶段了。

哟,老魏,吃过了没?校长第一个发现进门的魏富贵,赶紧打招呼。

还没呢,家里都还没有回来。魏富贵笑道,也别喊我吃了,饭菜都给你们吃光了。

没关系,还可以生火再炒,饭到是还有一大碗。另外一位老师说道。

算了吧,都不觉得饿。魏富贵道。

我估摸你中午会过来,结了账,顺便看你的意思,今晚聚餐呢还是另改日子。校长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对魏富贵说道。

本来魏富贵想答应的,可是他忽然想起早上已经跟连襟周来福打了招呼说晚上找他来商量事儿,于是对校长说:我看改个日子吧,今晚我还有事儿,明后天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明晚吧。校长说,随我去办公室,给你把账给结了。

一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就说了:老魏,这手续简单,按规定补发你半年的工资,每个月320元,一共1920元,喏,先签这份表。

校长把补助表格递给魏富贵,魏富贵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笔签了自己的名字,校长则在魏富贵签字的时候数钱。

校长数了两遍,把一沓钱交给魏富贵:这是1920元,你再点一点,看看对不对数。

魏富贵接过钱,又数了两遍:嗯,对上了。然后钱折好,放到外套的内袋里,扣上了扣子。

还有这个解聘通知书,也要你签个名。

魏富贵也没看内容,找到签字的位置,把自己的名字继续签上。

所有的手续基本上就这样了,你的私人物品都拿回去了吧?校长道。

都拿了。

那你把宿舍的钥匙给我吧。

魏富贵从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把钥匙掏出来,递给校长。同时问了句:没别的事情了吧?

没了。

那我回去了。

嗯。老魏,有空常到学校来看看哦。

魏富贵一脸尴尬地笑了笑道:好的好的。随后站起身走出校长办公室……

魏富贵回到家,吩咐老伴许氏捉一只鸡杀了,又拿出五十块钱给大女儿到村西的代销店去买两瓶瓶装酒,两包好烟,外加代销店自炒的花生仁,研制的萝卜干酸辣酱菜等下酒的料。

连襟周来福是掌灯时分进了魏富贵家门的。

两只羊乱跑着不进羊圈,折腾了个把钟头,累的够呛。周来福一进门就道,语气里有些歉意。

不碍事,这会儿刚刚好。魏富贵说。

也算是对的,因为许氏才把鸡给煮好,切块端上桌——做了粤式的白切鸡,这是周来福最喜欢吃的菜。

周来福眼睛一扫饭桌上的饭菜,心里知道这顿饭肯定是魏富贵一家有求于他,至于什么事情,他也不打算深入去想了,也不急着要问,坐上位置,酒过三巡,一切自然都会明白了。

魏富贵和周来福俩老襟推杯换盏,喝酒说话,许氏和魏彩虹则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说话,偶尔插话。

兴国旺国在GD那边现在干得不错吧。魏富贵转入正题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的。

兴国还可以,旺国就一般般。

他们俩不是在一起吗?

是在同一个地方,就D市,但在不同的镇。

D市是靠着深圳吧?

是靠着深圳,再过来就是广州了,那地方好啊,地儿漂亮,高楼大厦,路上跑的小车多的有时候都没有插脚的地儿,一眼看起来就知道是非常有钱的地方。

那不是,人家是改革开放前沿地区呢。

说实在话,要不是我那俩儿子硬要我回来,我在那捡破烂都比在这儿种地强。

听了周来福这话,魏富贵很吃惊:你那会儿是捡破烂的?

周来福笑了笑说:这有啥见不得人的呢,在那边捡破烂的人多得是,谁又认得你?一天能换好几十块,那都是无本生意啊。

魏富贵点点头,若有所悟:有道理。

喝到兴头上的时候,魏富贵就直说了:我呢,这教师做不成了,这几天想好了,得出去闯一闯。

周来福有些吃惊:到哪儿去?

不瞒你说,找你来叙叙,就是要你跟兴国旺国打招呼,我找他们去。魏富贵道。

周来福:你都这个年纪了,那边应该没啥活儿适合你的吧?

怎么说也还是比你年轻吧。魏富贵笑到,你都能呆得住,我就不能?

魏富贵说这话的时候,很明显是把自己当了近三十年的代课老师当作可以随时向既没有文化,年纪又比他大的老襟炫耀的资本了。

当然,憨厚老实的周来福自然也没有听出来这一层意思,跟着笑了笑,道: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可以跟兄弟俩先打个招呼看看。

我是铁定了要下去的了,你就别说什么先打招呼了,把他们的联系电话给我,我来个先兵后礼。魏富贵说着立即就叫魏彩虹起身拿纸和笔。

周来福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把俩儿子的手机号码抄了递给魏富贵:那你打算啥时候下去?

魏富贵先是仔细地看了看手里写有兴国旺国手机号码的的纸条,然后道:初步计划是过了中秋后一两天出发。

行,我明后天跟兴国旺国兄弟俩都打招呼,到时候让他们来接你。周来福道,这手机号码可别丢了,到那边联系不上你就白跑了。

这时候,一直听他们说话的魏彩虹插腔了:阿爸,跟兴国旺国哥俩说说,也给我找份活儿,什么时候我也下去。

魏富贵:行,不过你还是先去石灰厂干着一段时日,等过完年再说。

……

次日晚上学校名义上说为魏富贵饯行的聚餐,其实是大家想过一过嘴瘾的。村支书、村委主任都参加了,连给他们牵羊的周来福,也被挽留下来一起吃,加上老郭头,刚好八个人,整齐的一桌。

魏富贵假装磨磨蹭蹭的,迟了些去,刚好大家准备入座。他看到连襟周来福也在,相视一笑。

桌上除了两盆青菜,全都是羊身上的东西,可以说是全羊餐了。

这只羊够肥,魏富贵说,肯定是校长亲自挑的吧?

校长笑了笑,算是默认,然后又说:还不是老周的功劳,是他给养肥的。

老师们平时喜欢喝的是村里老乡自酿的米酒,按照校长的话说,属于绿色食品——酒曲是草药自制的,米是自家产的,水是山泉水。这酒度数不高,大约十七八度,入口不辣。魏富贵虽然喜欢喝那些瓶装的高度酒,但是这回也随了大家。

没有酒杯,大家喝酒全是用碗,一位比较年轻的老师,负责盛酒,用的是舀水的瓢舀着,一瓢可以斟满四碗。

这一餐,老郭头的吃饭的事情解决了,学校计划盖一间伙房的事情也解决了。

因为头一晚和周来福才喝了不少,今个儿又大碗大碗地喝,魏富贵最后撑不住了。怎么回的家,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也是接近午时了。魏富贵问了老伴许氏,许氏说是她和大女儿彩虹用板车把他给拉回来的,而且顺带送了连襟周来福。

来福也喝醉了?魏富贵有些不相信。

那不是,我们去的时候,看你们那一桌人,除了老郭头,都没有一个坐正的。许氏笑道。

魏富贵才想起,老郭头基本上都没有主动和大伙碰过碗,最多就喝两碗酒,自然是没事的了。

这一餐酒之后,魏富贵彻底和小学校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怀念也好,记恨也罢,那都是过去式了,而且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