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都是汜水街最和睦的时候,因为每年夏天都有那么几个小孩要入学,每年夏天也都有几户人家因为交不起学费而到处借钱,每年夏天那些彼此有仇或相安无事的妇女都要抱成团,嘱咐彼此的孩子要关照自己的孩子。汜水街没有多少职业的家庭主妇,每一位妇女都忙着赚钱、洗衣、做饭。送小孩上学放学?那可不是汜水街的风俗。
赵小A丢了钱之后整个汜水街的女人们都在猜测是谁拿走了钱,傍晚,吃完了饭之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的乘凉,洗碗的洗碗,洗衣服的洗衣服,整个院子只有一个水龙头,大家就围着那个水龙头而坐,蒋七他妈说:“你说,老乐到底有没有拿那笔钱啊?”
喳喳她妈说:“我估计着没,当时老乐离闻意那么远,走过去的时候赵小A已经跑出去了,哪来的时间捡?”
我妈说:“谁丢钱啦?怎么啦?”
胖婶说:“哎呀你不知道啊,我跟你说,可热闹了!”
胖婶的嘴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嘴之一,你再也没有见过有谁能像她一样把嘴物尽其用。嘴巴的主要功能不外乎有三种:一是吃东西,二是说话,三是接吻。她把前两样功能都发挥到了极致,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说话,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吃东西,当然,也有第三种情况,那就是边吃东西边说话。至于第三种功能,鉴于她前两样都忙不过来,估计也抽不出空来发挥。
此刻她就坐在小板凳上,一只手拿着瓜子,另一只手捏着瓜子往嘴里塞,边吃边把昨天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讲完了,话锋一转,道:“对了几号开学啊?到时候你们送不送你闺女去学校?送的话把我们家孙小美也捎上呗!”
喳喳她妈说:“我们上午不去,下午才去。”
我妈说:“那就让小雀带着她去吧。”
蒋七他妈问:“你不送她啊?”
我妈回答:“我忙,走不开,到时候让蒋七带她去,反正都一个学校的。”
胖婶说:“带什么带啊,这一片就那么两所学校,随便跟着哪个小孩走都走不丢,怕什么!倒是我们家小美没人带不行。”说完话锋又一转,再次转到乐家,道:“对了闻意也是在二小吧?”
汜水街附近只有两所小学,一所朝市区方向,走路约二十分钟;一所在郊区方向,走路约十分钟。早年市区的瞧不起郊区的,所有人都想尽办法把孩子送到市区去,谁知道后来郊区的农田改成了马路,郊区的都成了富豪。汜水街介于郊区与市区之间,过了桥是市区,过了田野则是郊区。郊区的人以种地为生,而汜水街的租客们以做生意为生——当然都不是什么大生意,有卖菜的,卖灯泡的,根据季节变化夏天卖水果冬天卖棉拖的,还有餐厅打杂的,摆地摊的……这些生意当然都是要在市区做的,所以孩子们在市区上学也方便一些。
一九九二年入学的人有很多:我、胖婶的女儿孙小美、喳喳、乐闻意、单丸人……其中喳喳又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父母都是租客,她的父母则是房东,属于汜水街的富豪阶级。路小野的妈妈是家庭主妇,中午有空给孩子做饭,所以就把小孩送去了第五小学;而喳喳的妈妈还要上班,所以就把喳喳送去了第二小学。
开学之前最重要的事不外是带孩子买书包和文具,这一年入学的小孩这么多,大伙商量着,派个代表出去一口气把所有东西都买了。这时乐闻意的妈妈出现了,手里拎着几个新书包和一个塑料袋子,一脸谄媚地笑着走进院子说:“我前几天帮闻意去买开学用的东西,心想着今年入学的孩子多,就干脆多买了几个。来,小雀,快挑一个喜欢的拿去,免得被其他人抢走了!”
我边喜滋滋地跑过去,谁知道手还没碰到书包,就被我妈一巴掌打了回来。我妈怒目瞪着我,我则委屈地捂着脸,这一打乐闻意的妈妈便尴尬了起来,嘴上还逞强说:“你怎么老是打孩子呢?小雀又没有做错什么。小雀,来,这个粉红色的给你好不好?”
“我要那个红色的。”我说。
粉红色的书包上面印着hello kitty,红色的则印着米老鼠。我喜欢米老鼠多过于hello kitty。
大家都知道乐闻意的妈妈是来挽回乐家声誉的,闻意他妈和乐子山完全不同,是个低眉顺眼、没什么脾气的女人。她只有一米五几,看起来不足八十斤,干巴巴的,也不知道怎么受得了乐子山。汜水街的三大特产分别是:抽烟赌博打老婆,乐子山一人独霸天下,三样都是个中好手,由此可见他老婆过的是什么日子。
而胖婶刚好相反,又高又胖,老公完全不是对手。别人家要么是老婆被打得嗷嗷叫,要么是两口子势均力敌,胖婶家呢,则是胖婶追着她老公打。最厉害的一次从街头追到街尾,胖婶手里的扫把已经打得散了架,跑到街尾时看到路边有人盖房子,沙堆上插了个铁锹,她便换上了铁锹。胖婶的老公一看吓坏了,连忙就往田野里跑,正值秋季,田野里长满了高粱,胖婶的老公一进去就不见了,胖婶气喘吁吁地站在田边大喊:“有种你别回来!”
我们一直以为胖婶的老公是个没种的人,谁知道我们都猜错了,实际上他是个有种的男人——因为从那以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胖婶对她老公虽然不好,但对邻居倒是一副热心肠,一见乐家媳妇那可怜样,立即就打圆场说:“那粉红色的给我们家小美算了!蒋七!你也出来拿铅笔!”
蒋七便吸着鼻涕从房间里走出来,那一年蒋七已经十岁了,瘦得像个猴子一样,脑袋却出奇的大,大概是重心不稳,走路总是晃晃悠悠的。蒋七他妈一见到他就骂:“你就不会好好走路!把手拿出来!”
蒋七走路时喜欢两手插着口袋,也许是因为这样看起来比较酷。但蒋七的头太大了,手一插口袋,就更像大头针了。他妈妈喊他他也不理,手依旧在口袋里插着,蒋七他妈立即伸手去打他,他眼疾手快,轻巧地一闪就躲了过去,并顺利地走到闻意妈面前,蹲下去,打开那个装满文具的塑料袋挑挑拣拣。
我一看也跟了过去,去挑自己喜欢的东西。
闻意的妈妈把手搭在蒋七的肩膀上温柔地说:“小七,你是做哥哥的,又在同一所学校,将来闻意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情,你千万要照顾他一点。”
我们这时才发现原来乐太太的目的不止一个,除了老公之外还要担心儿子,可见乐家的媳妇真不容易做。
只可惜她拜托错了人,蒋七何止不会保护闻意,他其实才是欺负闻意的罪魁祸首。只见蒋七眼珠子转了几圈,抬头打量了乐太太一眼,丢下手中的笔冷漠地说:“那算了,我不要了。”
一九九二年的蒋七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似平淡无奇,脑袋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比其他的小孩都聪明三倍。当我们还为着一点蝇头小利讨好大人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看透一切,藐视众生。汜水街不会有第二个孩子像蒋七一样,小小年纪已经拥有了一颗苍老的心,他想要的别人拿不走,他不想要的,硬塞给他也没用。
蒋七他妈一听这话就伸出手去,说:“你怎么能这么跟阿姨说话呢?”
乐闻意的母亲有求于他,只好拦下蒋七母亲的那个巴掌,温和地劝道:“没事,小孩子不懂事!”劝完了妈妈又去劝蒋七,抓起一把笔就塞到蒋七怀里,说,“你不想照顾也行,这些东西是阿姨送你的,你收下吧。”
蒋七想了一会儿,这才勉强接下那些笔,转身回屋里去了。
大人们在外面聊着,我则跟在蒋七后面。蒋七的家就在我家楼下,房子是一模一样的:最里面是父母的小房间,门常年紧闭着,出来是一个大间,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床,之后依次是桌子、椅子、衣柜、橱柜、洗漱用品,以及乱七八糟的其他东西。
汜水街的出租屋往往都是这样,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有的隔出一个卧室来,有的没有。水龙头都在院子里,十几个人共用;厕所在汜水街尽头,几百个人共用。你随便走进一户人家的房间,会觉得跟自己家毫无区别:一样的旧家具、一样的旧衣服,房间里密密麻麻地塞着所有大人小孩老人的生活用品,连打扫都无从下手,所以家家户户的地上也都落满了灰。有时候你分不清角落里堆了一堆的玩意儿是垃圾还是有用的,有时候拿起来发现它比垃圾还不如,却是有用的;有的时候你又以为是有用的,拿起来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崭新却无用的塑料袋而已。
蒋七家也不外如是,唯一的区别是属于蒋七的小床和书桌比别人略干净一些。他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脚,桌子上的课本和玩具也都一一摆好。蒋七一进去就在书桌前坐下,摆弄一个已经坏掉的收音机,收音机旁是一把刀子、几个螺丝钉,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零件。他坐下来修理收音机,我跟在后面,抱着新的书包和文具,抬头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说:“你不要再欺负闻意了。”
蒋七转过头来看我,他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又总是眯着眼睛看人,所以别人总觉得他的眼睛小。但实际上他睫毛很长,毛茸茸的,偶尔才露出一些星星点点的光来。汜水街的小孩都害怕蒋七,我也是。然而那一天我不怕,所以才敢用那种语气跟蒋七说话。蒋七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说:“那你呢?我不欺负闻意的话欺负你行不行?”
“不行,”我说,“你不能欺负我。”
蒋七就笑了起来,伸手用力拍了我的脑袋一下,说:“你走着瞧吧!”
走着瞧就走着瞧,谁怕谁?
到了八月末就正式开学了,走出汜水街之后先右拐,过了桥和铁轨之后再左拐,之后往前走大概十分钟,看到天鹅宾馆后再右拐,就能看到江城市第二小学了。那条路也是从郊区通往市区的必经之路,马路两边除了废弃的仓库再无其他,所以那一天早晨八点,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沿着那条路走。每个人都背着崭新的书包穿着新衣服,口袋里揣着八十几块人民币,浩浩荡荡的,想来颇有一点壮观。
汜水街的家长是不怕孩子带着这么多钱出门的,因为平时孩子除了维持一个家庭形式上的完整性之外,还要学会自力更生并成为家庭的鼎力助手,像交房租水电费这种事一般都由孩子负责,偶尔爸爸们输了钱需要拿几百块赎身的状况妈妈们也是不愿意去管的,都交给小孩去办,所以区区八十块实在不算什么。
但人人都知道八月十七号有一群小孩子揣着钱去学校就不太一样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缺钱,也总有人不惜为了几十块钱铤而走险。从铁轨到天鹅宾馆之间有个十字路口,那个十字路口又有一间著名的游戏厅,据说机器型号非常全,价格也比较便宜。在我上学之前有无数男生因为这家游戏厅被打得屁股开花,他们要么是偷自己家里的钱去打游戏要么是偷别人家的,久而久之那里成了男孩子的乐园,有人见到了商机,干脆在旁边开了一家零食店。
那真是货真价实的零食店,商店里面除了香烟之外剩下的东西都能吃:薯条、薯片、虾条、泡泡糖、跳跳糖……店面的正中央是一个大炉子,架着一口锅,卖串串香;而店铺的外面依旧是一个大炉子,架着一个铁板,卖烧饼。
正式开学的前一天我收了胖婶的贿赂:五毛钱,所以被嘱咐带着孙小美一起去学校。孙小美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胖婶:胖、大脸、小眼睛、嘴巴不停、爱吃、爱说话。唯一的区别是孙小美是个傻子。
当汜水街的孩子都学会数钱了的时候,孙小美依旧分不清两毛钱和一块钱有什么区别。胖婶靠开小卖部为生,而孙小美则是大家的散财童子,因为倘若胖婶不在孙小美在的话,你给她五毛钱买一包烟,让她找一张五块的她也会找给你。起先大家都觉得孙小美只是年纪小不懂事而已,可是过了两年之后还是这样,大家就了然于胸了。曾有一段时间去胖婶的店铺买东西是大家发家致富的手段之一,后来说不清是幸还是不幸,胖婶也发现自己的女儿脑子笨之后,大家的这条财路就被断了。
一九九二年对上学这件事还没有那么多规定,管你几岁或者几月生的,只要七八岁的时候能够出现在学校就好。汜水街的妇女们没什么时间带小孩,一般到孩子四岁的时候就想办法把孩子塞进学校里。孙小美四岁的时候入了学,一个月不到就被学校开除了;五岁的时候再次入学,这次坚持了两个月,在期末考试前才被劝退;第三年胖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硬是把孙小美再次搞进了第二小学,所以孙小美虽然比我大了两岁,却跟我同一个年级。
七岁的孙小美足足一米多高,看情况还要继续长下去,体积大,饭量自然也大。我被迫带着孙小美一起去上学,走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孙小美忽然吸了吸鼻子,像狗一样灵敏而精准地得出结论:“烧饼。”
说完她就朝右边拐去。
我心想胖婶好歹给了我五毛钱的巨款,怎么着也得负这个责,于是也跟了过去。谁知道那里早已埋伏着一群十三四岁的小混混,一见我们出现就露出邪恶的微笑,说:“你们爸妈呢?没来?那把学费交出来!”
孙小美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老老实实就掏出了一百块钱——居然整整一百块钱!那群小混混也都愣了,大家都知道小学生的学费不外是八十块而已,孙小美竟然带了一百块,说明孙小美是个有钱人。有钱人没可能会把全部身家都交出来,也就是说孙小美的口袋里肯定还有钱。
小混混们边想边把手伸了过去,向来没什么金钱概念的孙小美竟然捂住了口袋,这下就更令人好奇了:她究竟带了多少钱出门?
怎么看孙小美都身上都更有油水,那群小混混们干脆理都不理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孙小美身上。我虽然很早就听说这一带混混多,但第一次见到还是有点紧张,一时间动也不敢动,任由他们搜刮孙小美。然而已经掏出一百块大洋的孙小美此刻却像杀猪一样叫了起来:“那是我的钱……”
整个汜水街的学生都走在这条路上,上午八点,正是最安静的时刻,孙小美的嗓音足够刺破清晨的天空。但几乎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甚至包括那些谨小慎微送孩子上学的大人们……我静悄悄地看着小混混和孙小美,思索着如果我跑了的话胖婶会不会问我要回那五毛钱,或者如果我没有跑跟他们打一架的话胖婶会不会多给我五毛钱,想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哪怕胖婶给我一块钱,我也不可能打得过这群初中生。
想明白了之后我打算跑,就在这时蒋七却出现了,他其实走在我们之前,仿佛特意转回来一样气喘吁吁,盯着面前那堆比他还大的男孩子,很久之后才说:“放开她!”
很多年之后我看电视剧,才发现英雄救美的桥段俗套到根本不值一提,可是鉴于蒋七不是英雄,孙小美也不是美女,所以还是勉强讲一下吧——
那几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见蒋七就乐了,说“你这个小王八蛋真他妈找死”,孙小美则喜滋滋地叫“蒋七哥哥”。
我愣在一旁不知所措,默默看完了整个过程:蒋七冲进人群,蒋七被人打;蒋七还手,蒋七被打得更惨;但蒋七不服输,继续打,那群小混混大概也打累了,就说:“妈的别在他身上耗下去了,还不如去抢别人。”
他们说着就要走,蒋七却速度更快地跑到他们面前拦住他们说:“把刚才的钱拿出来!”
于是上面那个环节再次重复:蒋七被打,蒋七还手,蒋七被打得更惨,但蒋七不服输……
我有生之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比蒋七更不要命的人,眼睛都被打肿了,却还有力气拉住那些人的衣角不放,只为了夺回孙小美被抢走的那些钱。不止我,到最后连临时路过的小孩都来看热闹了,大家都说:“哎呀这不是二巷的蒋七吗?他也有被打的一天,真爽!”
于是五六个人变成了十来个人,十来个人又变成了二三十个人。但一群小学生聚集在那里终究是醒目的,连卖烧饼的大叔都看不下去,大吼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那群中学生被这么一吼,一紧张,就丢下钱跑了。
蒋七捡起那张青灰色的一百块还给孙小美,孙小美很高兴地接了过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跑到卖烧饼的人面前说:“叔叔,我要一个烧饼!”
大家一看孙小美要死要活护着的居然是张五毛钱,几乎快要骂娘了,蒋七却笑了笑,走了。
那是历史性的一刻,因为那一仗之后,蒋七就变成了汜水街的孩子王。通过那件事大家都知道看似凶猛的蒋七其实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于是遇到了什么问题都去找蒋七,蒋七也简单明了地回复大家:“滚,别烦老子!”
我后来也问过蒋七:“你为什么愿意帮助孙小美却欺负乐闻意?”
蒋七回答我说:“因为孙小美是个傻子,傻子就应该被人照顾。但乐闻意又不傻,乐闻意好欺负,所以活该被人欺负。”
我似乎永远也没有办法搞明白蒋七为人处世的哲学,他有时候像个魔鬼,有时候又像一个天使。十三岁以前我几乎不愿意跟蒋七多说一句话,哪怕我们是邻居;十三岁以后我们却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