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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是从六月的那个下午开始的。
那个下午赵小A到乐子山家里去打牌,没多久就跟乐子山吵起架来。赵小A跟一众人等推推搡搡地走出来,嘴里不停地叫着:“你换牌了!我看见你换牌了!”
“放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换牌了?来指给我看!”乐子山说着就把脸凑过去,眼珠离赵小A的手不足十厘米。赵小A反而怕了,一个劲地往后退,唯恐自己不小心戳着乐子山的眼珠。
乐子山是个彪形大汉,身高一米八左右,足足三百多斤,常年系着一条围裙,看起来就像个杀猪的。相比之下,赵小A则像个女人一样白净,一头飘逸的半长发,留着刘海,有点像当时电视广告里那个“我信赖飘柔”的张培德。两个人在硬件上实力悬殊太大,真打起来也不会好看,但赵小A偏偏是个敢玩命的人,抄起一块砖头就朝乐子山头上砸去。只听“啪”的一声,砖头碎了,乐子山却毫发无伤,揉揉脑袋上的砖头渣,吼了一声就冲了上去。
这下子热闹了起来,汜水街几乎所有没事的人都围了上去,边嗑瓜子边聊天,猜测着赵小A之后要在医院躺多久。
那时我们一群小伙伴们在路边玩,见状就对乐子山的儿子乐闻意说:“哎呀闻意,你看你爸多厉害呀,果然不是你亲爸!”
乐闻意原本在看漫画,抬头瞪了我们一眼,干脆跑到别处看漫画去了。
乐闻意不是亲生的这件事人人都知道,乐子山一个壮汉,身体就是性格的代言人,一辈子的火暴脾气、大男子主义、说一不二,而且讲义气。人们都说他留一把胡子就是李逵,可惜他生理机能不好,根本长不出胡子——不仅长不出胡子,他还生不了孩子。夫妻俩试了小半辈子,始终都不成功,大概也是认命了,干脆领养了个小孩当儿子。
这个小孩就是乐闻意,虽说不是亲生的,但乐子山对他也算是掏心挖肺了。小的时候乐闻意身体不好,小身板一吹就倒,脾气也面,就天天被人欺负,乐子山每每听到乐闻意的哭声就抄起菜刀往外跑,大吼一声“谁欺负闻意”,所有小孩就像见了鬼一样四下逃窜。
早年乐子山对乐闻意还是心怀希望的,大概是觉得在自己的教导下儿子迟早会变成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谁知道乐闻意不但没成汉子,反而越来越怂,小时候只是怕外人而已,长大后开始连爹妈都怕。乐子山一大老爷们每天负责洗衣做饭也就算了,总是抄着菜刀往外跑又算是怎么回事呢?何况我们这些孩子长大后也不怕他了,总是吸溜着鼻涕当着乐子山的面指着闻意奶声奶气地说:“你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眼见乐闻意越来越脆弱,乐子山也放弃了,大概是还想挽回一点尊严,于是逢人就放话说:“到底不是亲生的,我乐子山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面!”
几天不到,汜水街人人都知道乐闻意不是亲生的了。
打那以后乐闻意就更加一蹶不振了,每天待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别人找他玩他也不肯出来。但只要乐子山一旦在家,乐闻意就很坚决地跑出来,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不到睡觉时间绝不回家。乐子山对吃充满追求,认为老婆做饭太难吃,一直都是自己动手,所以每到傍晚你都会看到乐闻意或瑟瑟发抖或满头大汗地坐在路边看书、做功课、发呆、玩儿。
那一天也是这样,乐闻意蹲在墙角正看着漫画,乐子山就跟赵小A打了起来,我们一群小孩照例围过去调侃乐闻意。忽然也不知道怎么的,赵小A就朝乐闻意所在的墙角冲了过去。那时赵小A的一头秀发已经被抓成了鸟窝,脸上还挂着血迹,两眼放光,颇有一种要跟乐子山同归于尽的架势。大概他自己也知道没法跟乐子山同归于尽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跟乐子山的儿子同归于尽。小孩子们匆忙散开,换大人叫嚣着围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乐闻意尖叫了一声,赵小A就咆哮着钻了出来。我们都看到赵小A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胳膊上全是血,衬衣也被扯裂了,从领口到右边袖子全都不见了。赵小A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们给我等着!”
“赵小A你还想报仇啊?还不快滚回你妈怀里哭去!”几个妇女踹了他屁股一脚,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凭良心说,赵小A在汜水街一带绝对算是个美男子,清秀的小脸,一双桃花眼,高鼻梁,薄嘴唇,平日里那些上了年纪的阿姨们总喜欢占他便宜,东捏一把西捏一把,也不害臊。也有年轻的姑娘一见赵小A就羞涩地低下头,远远地绕开。按理说这样一个男人运气是不会太差的,但赵小A不争气,三十好几了还跟母亲同住。那位老太太老来得子,如今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但半个小时见不到赵小A还是直打哆嗦,拄着拐杖到处问:“你见到我们家赵小A了吗?”
赵小A没有爸爸,传说赵小A的爸爸是个洋毛子,占完便宜就跑了,剩下赵小A母子俩——要不然赵小A的母亲怎么给赵小A取了一个这么古怪的名字呢?汜水街大半个街区的人都不识字,把“A”当拼音来发音,读作“赵小啊”,老太太跟在后面纠正:“那个字念‘欸’,是外国字!外国字!”
有着外国名字的赵小A就这样落荒而逃,留下乐子山站在原地哈哈大笑,一边拍着乐闻意的肩膀说:“好样的儿子!”
乐闻意却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一眨眼的工夫已经从乐子山的胳膊底下挣脱出去好远。气得乐子山大骂:“你娘屁!跑哪儿去?”
乐闻意定住脚看了他一会儿,干脆跑得更快了。
后来我们都问乐闻意:“当初真是你咬的赵小A?”
乐闻意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错嘛!总算有点像你爸了。”我们都说。
乐闻意却一脸焦灼,仿佛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一九九二年的夏季就是从这一幕开始的,那年我五岁,即将要升小学,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狂躁状态,看什么都觉得又清晰又明朗。狭长的巷子勾勒出一条绸缎一样的天,北方的夏季,天空是一种脆生生的蓝,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碎一般。河岸的风裹挟着炽热的气息,河的对岸是一条废弃的铁轨,每天傍晚六点整,都会有一截车厢在铁轨上倒车,火车传来呜咽声,我坐在路边一动不动,静默地倾听。
两天之后赵小A带着一群男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出现在汜水街,大概十来个人,手里提着搬砖、斧头、扫把等登得上台面和登不上台面的武器。赵小A走在最前面,像个威风凛凛的武侠新秀一般,只可惜这位新秀脸色没那么正气,反而像只斗败的公鸡。他红着眼睛站在乐子山家门口大喊:“乐子山你给我出来!”
这一喊,就把汜水街的妇女们都喊了出来,大家菜也不做了,电视也不看了,纷纷挑选一个好位置等着看戏。只见乐子山还是那副杀猪的样子:围裙上痕迹斑斑,脑门上沾着面粉,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抬头看看赵小A身后的那帮小混混,眼睛眨也不眨,冷笑着说:“要动手就快一点,老子刚烧完水,正等着下饺子呢!”
这句话的挑衅意味这么明显,让旁人以为他们是要打嘴仗,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来。可是赵小A却不接招,开门见山地说:“把我的钱还给我!“
这么一说乐子山就更松懈了,叉着腰懒洋洋地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输了就是输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我不是说那个钱!我是说我口袋里的钱!”
“啥?”乐子山一头雾水。
赵小A大概是情绪太过激动,解释了半天大家才明白,原来是那天他带了五千块钱来乐子山家里赌,输了六百,还剩四千四。那四千四装在衬衣右上角的兜里,衬衣被撕裂了,兜不见了,钱也不见了。
可是乐子山说根本没见过那个钱,打完架他就回家做饭去了,想问乐闻意,闻意人却不见了。
赵小A一听脑子就炸开了,举着刀问人群里的人:“那你们谁拿走了?快还给我!不然我砍死你!”
大家都笑了,见过要钱的,没见过这么要钱的,更何况以他的能力,砍人未免也太难了一些。
问了几圈人人都说没见,大家的证词都空前统一,说:“我看完你们打架也回家了,不信你问那个谁!”
“就是,谁知道你衬衣口袋里有钱啊,难不成你走了之后大家还捡你的衬衣闻?你以为人人都是小桃啊?”胖婶说了一句。
轰的一声,大家又都笑了,小桃是这里远近闻名的活寡妇,丈夫是个做工程的,一年只回家一两次,小桃才二十五六岁,人又长得漂亮,时不时被人调戏一下,时间久了人就被勾出了馋。放眼整个汜水街,真配得上小桃的也不多,她眼光也挑,就这样看上了汜水街第一美男子赵小A。可惜赵小A也是个挑剔的货,放话说对老女人不感兴趣。人人都知道“老女人”指代的是小桃,小桃面子上下不来,也不知道生了多久的闷气,终于干出了一件荒唐事——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跑去赵小A家,看到赵小A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一股脑地全都偷回了家。偷了也就算了,她偏偏还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她偷的,隔一天,就从自家窗户里丢出来一件,害得赵小A有一段时间天天蹲在小桃家楼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赵小A是被小桃打动了呢!
可是如今小桃的丈夫回来了,当时也在人群里,一听这话就问胖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哭声打断了,只见赵小A丢下了手里的刀,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喊着说:“你们快还给我,那是我妈的救命钱!我趁我妈不在的时候拿出来的,我妈人还在医院呢……呜呜呜……”
这一哭,大家就都着急了,几个阿姨心疼赵小A,连忙跟着蹲下去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你别哭啊,慢慢说。”
一场血战就这样变成了安抚大会,等着看热闹的人一看热闹没了,就纷纷散去了,只剩几个家庭主妇在旁边陪着;没过多久汜水街的孩子们都嗷嗷喊饿,于是又走了几个回家做饭;仅剩的几个也没撑住,汜水街的男人们工作回来,推开家门一看连饭都没做,立即就冲出去揪着各自的女人回家。
到最后只剩下赵小A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天渐渐黑了,赵小A的衬衣由白变灰,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融化在了黑夜里。
赵小A和乐子山的梁子就这样结下了,九十年代的时候四千四百块还是一笔大钱,汜水街的平均房租价格为六十块,市区的一碗拉面一块钱,一台熊猫牌彩色电视机为两百块,我的学费则是八十块……
汜水街住着的又都是穷人,四千多块足够一个家庭节约一点过半年。虽然大家对那个数字存疑——四千块得多厚一沓啊,装在口袋里还能看不见?但赵小A是个诚实的人,他连吹牛的坏毛病都没有,所以大家都很相信他;也有人说其实不是四千块,而是两千块,赵小A在乐子山家里输昏了头,记错了;有人说就是乐子山拿走了那笔钱,他早就知道赵小A口袋里有钱,指使乐闻意见机行事,要不然平时那么软弱的乐闻意哪有胆子咬赵小A呢?也有人说是汜水街一巷的李老千拿走了那笔钱,那天他也在现场看热闹,没多久就匆匆跑了,更何况李老千出了名的手快,人人都知道他会抽老千,可是从来没有人逮着过……
总之人人都有嫌疑,那四千多块就像伊甸园的苹果一般,任谁都忍不住诱惑。
没多久赵小A的老妈就死了,也不知道是没钱治,还是被赵小A给气死的。赵小A他妈死了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门神,每天站在乐子山家门口一动不动。就这样乐子山家里有了两个门神,一个赵小A,一个乐闻意,看起来如同难兄难弟一般。起先乐子山还气恼得很,天天对着赵小A吼,吼完了赵小A吼乐闻意,后来疑心两个人搞不好真的有血缘关系,性格都像一头倔牛,拉也拉不动,于是也就放弃了,每天做好了饭端出来两碗,爱吃不吃。
说来也巧,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乐家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乐子山两口子原本在城郊批发市场卖螺丝、钉子之类的东西,没过多久市区开了个商场,乐子山向来没什么脑子,只是喜欢做菜,就在那家商场附近开了间小餐馆,没想到生意不错,手头渐渐就宽裕了。
这下子赵小A就更咬着乐子山不放了,坚持乐子山是靠那四千块钱开的店铺,不然,他哪来的成本?
然而乐子山发财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赵小A就这样足足等了十年。有钱了之后的乐子山在市区买了房子,还买了辆车。搬家那天大家又照例跑出来看热闹,乐闻意的母亲指挥着搬家工人扛桌子,乐子山站在卡车前阻拦,说:“这个不要,这个也不要!”
搬家工人后来就急了,说:“你们两口子玩我啊?”说完就气咻咻地跑了。
财大气粗的乐子山骂自己的老婆,说:“他妈的你就知道拾那些烂货!新家不是买了桌子椅子吗?这堆破烂你搬过去干吗?”
乐子山的老婆眼睛当即就红了,呜咽着说:“我舍不得……”
“臭娘们!老子将来迟早把你也换了!”
就在这时赵小A出现了,已经四十多岁的赵小A,早已不再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样子,一张历尽沧桑的脸,年轻时喜欢穿的衬衣如今也都发黑了。赵小A他妈死了之后他就没了魂,整天不吃不睡,也不工作,只顾着找那四千多块钱。十年下来人蹉跎成了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照例仇恨地看着乐子山。乐子山瞪了他一会儿,冲上去就打了他一巴掌,边打边骂:“你傻啊你?四千块值得你这样吗?就算老子真拿了值得你这样吗?”
赵小A也不还手,就那样站在那里任由他打。十年之后的乐子山又胖了不少,没打几巴掌就累了,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点根烟,再递给赵小A一根。赵小A接过去,乐子山给他点着,叹口气,再次说:“我是真没拿。”
“我不相信你。”赵小A依旧面无表情地说。
“别傻了,赶紧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吧,你也不小了。”乐子山拍着他的肩膀,从皮夹子里掏出一把钞票,数了数,放在赵小A腿上,接着站起来朝卡车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又掏出了一沓钞票,扔在赵小A前面。
卡车载着乐子山一家三口,以及仅有的一点家具离去,大家都看着赵小A坐在那里,好久之后,才低下头来,哭了。
大家都说,十年四千换一万,也算是值啦,反正那四千块给了赵小A也是胡乱花掉了。
可是又有人说,一万块也换不回老太太啊,你看赵小A他娘死了之后他变成了什么样!
只有我惊慌又困惑地站在那里,想不明白乐子山为什么要给赵小A钱,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拿走那四千块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