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叔离开前,会对她眨眨眼睛,笑起来不像坏人。
团子深深低下头,害怕盛赞会嫌她碍事,如果他不要她,那她就没有家了。
她尽量乖巧,把身子缩得小小的,不挪地方,仿佛自己是空气。
但她并不是真正的空气,盛赞也不会不要她。
他说过的,“以后,你就跟着我。”
他在给她时间,让她适应他的存在。
三天后,他对她说:“明天去上学。”
团子点点头,开始收拾书包,她念书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但好在认真勤奋。
团子上学那天,盛赞睡迟了,他上学的时候就没早起过,现在不用读书了,哪里还有那个心情早起?
记得那时候,每天都是盛老爹拍着他的屁股喊他起床,一起床就有早饭吃,吃完撒丫子往学校跑,虽然念书不怎么样,但从来就没有迟到过。
那时候真是幸福啊!
盛赞逼着自己清醒,出来给团子做早饭,就看见团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走出房间。
她前一晚睡得不好,自然也就睡过了头。
她揪着衣角站在门边,有些局促。
其实爱睡懒觉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无法像对着老爹那样对着盛赞撒娇。
盛赞这下轻松了,都睡过头了,谁也别抱怨谁。
于是两人一齐蹲在店门口刷牙,阳光洒在两人同一个角度弯曲的后颈上,白色的泡泡顺着小水沟流走。
盛赞像从前盛老爹做的那样,从抽屉里捏一点零钱,到巷口去买豆浆油条。巷口的早餐摊子没换人,只不过头发白了些,皱纹多了点。
闻着,还是以前那个味道,盛赞顺口说要十根油条两斤豆浆,拎回家时团子已经准备好了,他摆上桌让团子吃,同时看了看墙上的表。
团子吃的很快,有点着急,一看就是从来没迟到过的好孩子。
吃完了,一声不吭地站在盛赞旁边。
团子还有些不习惯,她喜欢每天上学前,老爹一遍一遍地叮嘱她要用功学习,再揉一揉她的脑袋。
而现在,盛赞不会那么说,也不会揉她的脑袋。
盛赞不懂这个团子傻站着是怎么个意思,沉声提醒道:“你快迟到了。”
然后就见团子绷着脸,冲出家门。
盛赞站起来,目送她小小的个子,乱糟糟的头发,穿梭在三千巷的青石板上,她背着他用过的蓝色书包,在巷口一闪而过。
他在门口伸个懒腰,看了看桌上剩下的早餐。
一时没注意,买多了,是三个人的分量。
毛毛顶着一头与团子相似的发型,咬着一根烟出来,冲盛赞挑了挑眉问:“我家公主陛下天天向上去了?”
盛赞听那称呼不爽,抬脚要踹,毛毛闪得很快,就知道会挨揍。
盛赞交代毛毛说:“你今天帮我顾店。”
然后进屋,穿戴整齐,臂上缠一圈黑纱,去见病重的秦五爷。
陈叔扶着秦五爷坐在上首,秦五爷用白色的棉帕捂住口鼻咳嗽几声说:“来啦。”
堂内有些昏暗,盛赞站在几何纹路的地砖上,朝秦五爷鞠躬。
他谢谢他,给了盛老爹这份尊荣。
陈叔按秦五爷授意,下来将盛赞扶起。
“今后海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半个老子,以后你什么都不要想,全心全意来帮我吧。”秦五爷一句话说完,停下来喘喘气。
三千港分东西两区,东区三面朝海,是吞吐量巨大的商业港口,西区则为内陆,经济环境望尘莫及于东区,只有一条柏油马路作为两区相通的媒介。
东区人严格把守祖先们留下的宝贵自然遗产,非常排斥西区,而西区人则虎视眈眈,想要共享甚至夺取这片财富。
在东区,海龙贸易掌控着整条海岸线,码头上停着各种颜色的从世界各地来的集装箱。
团子从没有像这天这样,一路安安稳稳,或者说是平淡无奇的走到学校。
这就像是起床没洗脸,刷牙没用牙膏那样,上学的路上偶尔有小孩越过她身边,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扯她的头发嬉闹,这让她感觉很不适应。
她快步往前走,赶着铃声进教室,刚坐稳,老师就带着三个新面孔进来了,团子忙着补这些天落下的作业,没有注意听老师介绍新同学。
她今年六年级了,因为说话不利索,比别人迟了一年上学,在她小六年的校园生涯中,从未有过同桌,因为家长们怕她的结巴会传染给自己的孩子,她一直是全班的最后一排的最后一桌,她也习惯了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只有上课时才敢抬起头来。
新同学什么的,总不会跟她有关系的,团子很安心地躲在后面,咬着笔杆纠结那道深奥的数学题。
然后就感觉,全班同学都在看她这里,她很不舒服,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
她不敢抬头,只听见讲台上的新同学窸窸窣窣地走向她。其中一个坐到了她身边的空位,她立刻闻见一种很淡的香味,是属于女生的甜美味道,之后,她的背后多了一张新课桌。
身后有人,她感到很安全。
她偷偷地转头,想看看新同学的脸,她的新同桌发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急忙霸道地护住其中一个说:“你不准喜欢他,他是我男朋友!”
团子脸上浮起被抓包的害羞,眼睛却无法从新同学脸上移开。
在她重新上学的这天,班里转来了两男一女。团子惊奇地发现,后座的两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双胞胎!
护在其中一个男孩前面的那个女孩,是团子的新同桌,漂亮得令人不能不喜欢她,团子如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那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
她呆呆地看着新同桌,再看看那个男孩,心想,男朋友是什么?是像她和盛赞那样吗?
正是吵闹的晨间朗读时间,女孩骄傲地点了点自己说:“我叫凤凰。”
又大包大揽地开始介绍自己的男朋友:“他叫川乌。”
这时,一直被团子忽略的另外一个男孩张口说:“我叫川芎。”
团子木讷极了,怕生地转回头去,半天了才想起来,她还没有自我介绍。
她纠结好久,怯怯地转到后桌说:“唔,我,我叫……叫木兰。”
因为紧张,所以说话更结巴,她从来没有这样需要自我介绍的场合,所以从来都不知道这句话是那么的难,她暗暗决定,回家要把“我叫木兰”这四个字练得非常流畅。
说完了,团子等着一如既往的嘲笑,可新来的三个同学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好笑,若无其事,仿佛团子刚刚说的话非常正常。
倒是木兰自己不习惯这样的对待,再也不转过来说话。
木兰,花木兰从军。
凤凰,百鸟之王。
川乌,中药名,有剧毒。
川芎,中药名,草本植物,全草有香气,地下茎可入药。
团子那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与他们三人有那么深的牵连。
三千巷里小小的团子从不知道躲开那个黑脸的盛赞,她很少见盛赞对她笑,但他笑起来很好看,所以她想多见见。
她每天追着盛赞,可每次费力地扬起细细的脖子,抱起她的总会是毛毛。
那种急切的想要分享自己的欢乐,想要与某人亲近的心情,在长久的岁月中变得很沉很重,有些压抑,但却不能改变。
团子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会说话了,不是遗传,也不是跟谁学坏了,而是在成长过程中,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某种压力。因为太忙,也因为家里从没有出过这种事,所以团子的问题被发现的很晚。
这让盛老爹很发愁,忙到最后,带了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回来,这可不是件好事。他开始抽空教导团子说话,说一整段一整段的句子,可已经挽回不了了。
盛赞一开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严重的,在他的印象中,那小不点似乎从没有利落地说过话,总是结结巴巴的,追着他唠唠叨叨些什么,当然,他从不认真听。
团子就算说话不利索,但也还是想跟盛赞亲近。
盛赞蹲下来凶她:“吃吃吃,就知道吃!”
团子吓了一跳,揪着小手解释不清楚,有些害羞自己结结巴巴的那番话,然后开始打起嗝来。
盛赞看她被吓坏的样子,觉得好玩,还想再唬两句,却被盛老爹一巴掌拍在后背,责备他:“你别逗她!”
此时,团子已经满眼的泪,啜泣地看着他。
盛赞对着团子做了个鬼脸,盛老爹将团子抱在腿上喂饭,轻声哄她:“团子不哭哦,阿赞最坏了!我们以后不跟他玩!”
面对面坐着,团子迷蒙的眼睛里都是盛赞满不在乎的神情,她低下头,默不作声。
盛赞飞快地吃完饭,与等在门口的毛毛会合,打打闹闹的往学校去,盛老爹顺着团子软软的脊背,一起看着盛赞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低声与她说:“阿赞好看吧?团子喜欢阿赞对吗?”
团子重重地点点头,紧紧地搂住盛老爹的脖子。
她像往常一样,陪着盛老爹出去进货,自行车前面的那个小箩筐是她的专属座位,迎着风,到菜场逛一圈,然后回家,老爹看着火候卤东西,她就乖乖在一旁玩娃娃,偶有经过的人,会进来逗一逗团子,往她口袋里塞颗糖果。
下午,老爹会给团子一个苹果。
糖果和苹果,团子都留了起来。
等盛赞放学回来,惊异地发现,早晨被他骂哭的小不点,又开始大着胆子围绕他脚边转。
只是,盛赞想不起来,团子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而是无声地跟着他,矮矮的小身子费力地跟着他的步伐。
他故意停下,分给她一个眼神,小家伙的眼睛亮了亮,捧起那个红苹果,张了张嘴,然后什么也没说。
盛赞没有接,她又快速地拿出口袋里的糖。
糖果和苹果,多好吃啊!团子歪着小脑袋,小手举高高。
盛赞不会跟小孩抢零食,他头一次深刻感觉到了团子的变化,难得地给了个好脸色,说:“你吃吧。”
团子已经记不得这些事了,但盛赞一直记得。
在小小的六年一班里,孩子们还是无忧无虑,上课时乖乖听讲,下课后,会嬉笑着过来拽团子的头发,嘲笑她是小结巴。
这是每天下课的保留节目,在团子的忍气吞声下,女孩们会无名地生起一种优越感,男孩们也会无名生起一股自己很强大的自信。
团子的头发稀稀黄黄,被修剪成一个很普通的锅盖头,那是盛老爹生前最拿手的样式。
本来盛老爹是喜欢她留长头发的,小姑娘嘛,总是要扎个小妞妞才秀气好看,况且单看团子的长相,是很难分辨出她其实是一个女娃娃的。
对于这件事,盛老爹还是很上心,从小就给团子头上贴生姜片,这是一个土方法,专治中年秃顶。
但后来,盛老爹不再执着于让团子长出一头乌亮秀发了,因为从团子上学以后,她的头发经常会被剪得乱七八糟,有一次甚至是拿美工课的胶水直接糊在上面怎么也拆不开了,老爹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默默地拿过剪刀,就变成了团子如今的发型。
记得那时,团子很委屈,撇着嘴想哭,眼睛红红的绕在老爹脚边。
老爹知道他的小闺女爱漂亮,有哪个小姑娘不爱好看的?
他将她抱起来,拿过镜子仔细瞧,圆圆的镜子里有他和团子的脸,他笑的时候眼角有好多皱纹,团子就学着老爹的样子努力在眼角挤皱纹。
但她还太小,时光哪里会狠心在她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
老爹笑着逗她说:“嗯,这样也挺好看,咱们团子怎么都好看。”
团子被老爹夸得有些害羞,垂着眼,心情好了很多。
可镜子里,那张扁平的、没有丝毫起伏的脸,是真的说不上好看的。
但团子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只要老爹觉得她好看,宝贝她就行,渐渐地,她也习惯了这些,真的就如一枚团子,随意任人拿捏,也不会再回家哭诉。
孩子们中间也是有孩子王的,在六年级里,隔壁二班的小胖是年级霸王,他常常带着一帮不相干的人过来欺负团子,每当弄哭了团子,他就觉得自己很气派,很有身份。
这天,年级霸王小胖听说了六年一班团子同学重回校园的事,一下课就急忙带着帮手赶过来,几天没见,团子还是那个只会缩在角落里的团子,他看了就高兴,过于肥胖的身板在行走时撞开了挤在一起的课桌,刺耳的声响让团子抬起头来。
她今天有些不同,直直对视着小胖,小胖没有察觉,伸手扯住团子的头发。
盛老爹在世时,团子软绵绵的任人拿捏,因为回家会有老爹安慰她,现在老爹不在了,她开始小小地反抗,她护着头,努力挥开同学们作乱的手。
这一小小的反抗却招来了更大的进攻,小胖招呼了更多的人过来,头发被扯的很疼,可团子咬着嘴不吭声,想要保护老爹给她修剪过的头发。
同班的同学们和外班的同学们挤在一起嘲笑团子,团子倔强得就算再疼也绝不喊出来。
这样,欺负就变得没有意思了。
小胖无趣地让人去拿剪刀。团子的表情变得很哀伤。
突然,一直坐在后面的川乌站起来,用肩膀撞开围在团子桌边的人说:“借过。”
凤凰本来坐在川乌的桌上,这时也跳下来,说了声借过。
还剩川芎坐在原位,将课桌向后拉了一些,继续低头看书。
好像有什么发生了,但团子看不懂。
正好,上课钟敲响,大家纷纷散去。
当天放学后,学校后门发生了一些事情,小胖以体重和力气称霸年级以来,头一次被教育得哭爹喊娘。
有不少好事的围观者,见到川乌将人打趴在地上,见到凤凰拿着打火机,烧着了小胖头上短短的头发,眼看就要烧到脑壳上。
而川芎,坐在一旁看着一本书。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焦味,小胖白嫩的像只待宰的小猪,眼泪鼻涕脏兮兮地糊在脸上,哪里还有之前威风的样子?
因为这新来的三个同学太过于霸道,在场的观众都不敢过来解围。
最后,凤凰从怀里掏出一把刀,那把刀很漂亮,刀套上镶了宝石,亮出来的刀已经开过刃,很锋利,不过成人手掌大,正好适合女生用。
她熟练地上下挥动数次,给小胖剃了光头。
团子什么都不知道,背着书包混入放学的人潮中,她在中间显得有些特别,从不与人结伴同行,从不与人说话嬉闹,匆匆而过,好像永远都在赶时间。
当走到三千巷口时,她远远看见她家的店门是敞开的,锅灶上飘出袅袅的烟气,终于,悬了一天的心放了下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努力让那些头发变得平整,站在店门口,看盛赞嘴里叼着一根烟,将新一批的鸡脚鸭脖扔进锅里。
团子想说一句: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她明明可以说得很好,可对着盛赞,她却又结巴了。
“我,我……”
“等等去毛毛家吃饭。”盛赞以为团子是饿了。
他的话,打断了她的勇气,她默默地低下头,钻进房间里。
盛赞继续盯着那锅浑厚浓稠的卤汁。
毛毛估算着时间奔过来,满面红光地问盛赞:“我家公主陛下回来啦?”
盛赞拿眼瞟了瞟被关上的房门,毛毛一下子蹿了过去,在门口弯腰觍脸像个小太监样儿细声细气地说话:“团子团子,我可以进来吗?”
很快,门开了,团子站在一片暗影下,偷偷看了看盛赞的背影,对毛毛说:“母……毛毛!”
毛毛满心欢喜,伸出手来,团子牵住他,被带往冒记。
其实毛毛是想抱她的,但他居然有些害羞啊!不知道我的团子小公主会不会喜欢我啊!这就是三千港毛爷爷此刻的内心活动。
团子不清楚成年男人的心事,一进去就扑进毛妈怀里,她跟毛妈在一起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说话。
毛妈说:“团子啊,星期天毛妈这里开台,你过来做作业好不好?”
这是惯例,毛妈跟牌搭子打牌的时候,旁边必须放着一尊招财团子。
团子眯着眼笑了,点头说好。
到时候毛妈会给她讲麻经,毛妈说起话来就像往外蹦豆子,又快又脆,很好听。
以前盛老爹就喜欢团子跟毛妈在一起,他总觉得团子这毛病不是天生带来的,总是可以治好的,多学学毛妈,或许就会好了。
团子温顺得像只猫,窝在毛妈怀里,后厨里毛爸喊她过去掌勺,就换成毛毛很有心计的接替了毛妈的位置,将团子搂在怀里。
毛爷爷此时的心情是非常激动啊,他的手都有些颤抖。
十年了,他终于又把他的小闺女抱在怀里了。